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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

摘绝抱蔓归

太子贤朝殿阶上的母子回首一笑,回首一笑间热泪滂沱而下,太子贤庆幸雨水掩盖了泪 水,使他在东宫多年的骄傲免于损坏。第十天长雨骤歇,高宗的诏书就在这个晴艳的日子里 传至东宫。诏书的内容尽在宫人们的意料之中,废太子贤,贬为庶人。从天帝天后的宫中传 出的另外一条消息是高宗下诏的犹豫和武后大义灭亲的慷慨陈词,据说高宗对他最爱的儿子 的罪责避重就轻,而武后怀看肃穆的心情向高宗回忆了当年先帝含泪废黜太子承乾的往事。 太子承乾的谋反几乎酿成大祸,太子贤无疑是步其后尘而去,武后言之凿凿的警劝使高宗的 舐犊之心再次化为一声叹息,高宗最后说,就按皇后的意思办吧,让贤把太子之位让给哲 吧。

那天被秋雨洗白的太阳高悬在洛阳上空。洛阳的百姓纷纷聚集到茂名桥上,观望洛水南 岸的一堆浓烟烈火,是太子贤私藏于马厩的大批武器被烧毁了,人们悄声谈论着这次宫廷事 件的背景或真相,终于还是隔靴搔痒未及痛处,他们只听说太子贤是被他的一个男宠出卖 的,他们还听说太子贤的生母是天后的姐姐已故的韩国夫人,其实洛阳宫宫墙把帝王之家隐 匿在很远的地方,洛阳的百姓们当时还未曾听说太子贤的惊世之作《种瓜谣》,更不知道在 城外通往长安的官道上,右监门中郎将令狐智通押解的车辇上坐着太子贤一家,太子贤已经 在贬逐的路上了。从前的东宫学者终于心如死灰,太子洗马刘纳言被逐至振州,官居三品的 太子左庶子张大安被贬为普州刺史,唯有中书侍郎兼太子左庶子薛无超的反戈一击使他留住 了乌纱冠帽,太子贤在他以后的匆匆一生里经常提及薛元超的名字,他记得东宫大搜捕就是 在薛元超的指点下进行的,他记得薛元超从容坦然的表情,薛元超居然面无愧色,这使太子 贤深感人心之深不可测,太子贤每每回忆起薜元超走向马厩的情景依然是心如刀绞。至于户 奴赵道生,太子贤后来羞于再提他的名字,当放逐之辇途经洛阳西市时,太子贤透过帐纱看 见赵道生的尸首挂在木杆上示众,看来我无缘亲手扒他的人皮了,太子贤神情凄恻地自言自 语,他说,这个贱奴死了仍然面若桃花。紧接着太子贤就掩着嘴干呕起来,在剧烈的干呕声 中太子贤永远诀别了洛阳城。就像熟通宫廷掌故的宦官们所猜想的那样,太子贤事件牵连了 与东宫来往密切的几个皇室宗亲,到了十月,苏州刺史曹王李明和沂州刺史蒋王李炜果然被 指为东宫谋反的同党,李明被贬为零陵郡王,幽禁于著名的流放之地黔州,而李炜则干脆被 解除官职逐往道州。宫吏们对曹王和蒋王的遭际不以为怪,曹王和蒋王作了太子贤的陪绑者 自然是不幸,但哪次宫廷事件不要牺牲几个皇亲国戚呢?皇城里的现实是三尺坚冰,冰下的 水流暗自汹涌,冰上的过客只是留心着自己的脚步,没有谁去深究曹王和蒋王与太子贤结党 谋反的动机和罪证,正如没有谁去为曹王和蒋王的不白之冤平反昭雪一样,宫吏们说,我们 只是奉旨办事。

开耀元年的初冬之际,巴州的瘦山枯水迎来了被废黜的前东宫太子李贤。废太子贤从长 安的大明宫来,从远乡异壤的百姓们闻所未闻的宫廷噩梦中来,因此当李贤瘦削而超拔的身 影出现在巴州街头时,巴州百姓们无不伫足围观,即使贬为庶人,李贤一举一动透出的依然 是儒雅和风流的帝王之气,他的三个幼子像三棵树苗偎依在父亲膝前身后,憨态可掬天真烂 漫,他们似乎对这次放逐的悲凉意味无所体会,他们不知道父亲眼里的巴州天空是什么颜 色,对于李贤来说,那不是太阳与星月的天空,那是一块巨大的灾难的黑网,它曾经罩住了 他的同胞兄弟太子弘,现在他也成为网中一偶了,他已经无处逃遁。到达巴州的第一夜,贤 的流徙之家在风声猿啸中彻夜难眠,贤与房氏秉烛长谈,设想了从今往后生活的诸种艰辛磨 难,也设想了光顺、光仁、守义三个幼子代父受过的连坐之苦,贤已经无意顾盼自身,他最 后对房氏说,我身临巴州,心如枯木残草,死不足惜矣。

房氏后来才领悟到,那夜烛下的谈话已经是贤的遗言了。此后三月贤在寒庐里面壁而思 卧床读书,拒绝与任何人交谈,贤创造了一个装聋作哑的奇迹,唯有他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散 发着孤傲的悲哀的光芒,房氏懂得那点孤傲是贤与生俱来的血气,那种悲哀却是一个雄心勃 勃的征战者丢盔弃枪后的悲哀,因而也更加令人心碎。

贤至为钟爱的守义曾经受母亲之意缠求父亲开口吟读他的《种瓜谣》,贤当时只是扼腕 叹息,守义抱住父亲嚎啕大哭起来,贤于是一手为幼子擦拭泪水,一手指着户外说,肃杀寒 冬不宜吟读《种瓜谣》,等到明年春暖花开之时再说吧。这年的春暖花开之季不属于幽居巴 州的李贤一家,远在东都洛阳的武后这一年三易年号,嗣圣元年改为文明元年,文明元年又 改号为光宅元年,这一年高宗已逝,贤的两个兄弟走马灯似地在紫宸殿的丹墀上稍纵即逝, 武后柔软的铁腕把天子金冕在剩余的亲子头上试戴数月,改变了中宗李哲和睿宗李旦的命 运,而被废为庶人的李贤的悲剧一生却不可改变地走向了尽头。武后的使臣丘神于春暖花开 之际突然来到巴州,飘悬于贤头上的那张黑网倏然收紧,收网的人来了,贤对幼子守义作出 的许诺也就成了泡影。

贤把自己关在斗室之中,而丘神也无意与庶人李贤同处一室而沾染了晦气,因此丘神传 授的天后旨息是隔着板墙一句句渗入贤的耳中的。

李贤,天后想知道你现在是否承认与李明李炜结党谋反之罪?庶人李贤沉默。李贤,为 何以沉默抗拒天后的察问?你既然不作申辩,我将以你默认有罪奏报天后。

庶人李贤沉默,他缄口不语已逾三月之久。李贤,既然默认有罪,是否有洗心革面悔过 自新之愿呢?依我看你对天后至今仍然轻慢无礼,你的谋反作乱之意就写在你的脸上、身上 甚至背影上,你天天这样坐着苦思冥想,是在诅咒神明的天后吗?庶人李贤沉默,这时候他 开始在斗室内来回走动,从板墙的孔隙里可以看见他的苍白的脸在幽暗里闪出一点微光。李 贤,天后将你于死罪中恩释,你却恩将仇报,处处与天后为敌,旧罪未泯又添新罪,既然如 此天后也无法眷念母子之情了,李贤,你假如聪明,自择死路而行吧。沉默的李贤此时猛然 回首,他的暗哑乏力的声音听来仿佛平地惊雷,使板墙那侧的丘神怦然心跳,现在就死吗? 李贤说,那好吧,现在就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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