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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皇就是在十一月的恶劣心情下病倒的。迟暮之年卧床不起,这对于任何一个君王来说 都是不祥的信号。女皇无法临朝,朝堂就成了宰相们乘坐的无舵之船,无舵之船常常是背离 主人设定的方向的,譬如长安四年的十一月,宰相们被一个共同的愿望激发起隐秘的革命激 情,有人一心想杀了张昌宗张易之兄弟,有人却趁女皇卧病的机会悄悄谋划着匡复大唐的宏 伟大业,不管是杀张还是换朝,他们认为机会终于来临了。女皇隐居在集仙殿专心养病,或 许她是希望尽快痊愈回到朝殿之上的,但女皇发现她已经力不从心了,有一次女皇让张昌宗 拿了镜子到龙床上来,女皇的眼睛时开时闭地凝视着铜镜里那张老妇的脸,一行老泪悄然打 在张昌宗粉红细腻的手背上,我真的老了,回不去了。女皇的声音充满了落寞和哀怨,女皇 的手轻轻地推开铜镜,最后抓住张昌宗的衣袖,张昌宗知道老妇人想抚摸他的手指,这是她 在病榻上最喜欢做的事,于是张昌宗就把那只瘦如枯叶的手放在自己的手背上,那样的触觉 真的酷似枯叶老枝划过,但是张昌宗不敢移开他的手,他闻见老妇人身上死亡的酸气一天浓 于一天,但他不敢离开。有人警告张昌宗和张易之,不要离开圣上,离开之时就是你们兄弟 的忌日。

我的日子不多了,我已经死而无憾,可你们兄弟如此年轻如此美好。女皇把张昌宗的手 无比留恋地贴在胸前,她说,六郎,我唯一的遗憾就是归期将至,我一去还有谁来庇护你们 兄弟呢?张昌宗悲从中来,张昌宗伏在女皇的龙床上为他的归宿而痛哭起来。匡复唐朝的暗 流已经在朝廷上下汹涌澎湃了。七旬老臣张柬之在这年冬天秘密而有效地组织起强壮的革命 一派,除了张柬之和崔玄两位宰相,中台右丞敬晕、司刑少卿桓彦范、右台中丞袁恕己等人 后来也被载入重立大唐的功德簿上。耐人寻味的是东宫太子李哲,他作为冬天的这场革命的 旗帜,始终垂萎而犹豫。张柬之一派恰恰无法忽视太子哲的旗帜,据说敬晕和桓彦范秘密前 往东宫晋见太子哲时,太子哲为崮鹬械母锩柿艘煌沸楹梗南蛲从*疑神疑鬼,两位 臣相知道这个四十五岁的太子是被母亲吓破了胆,于是敬晕说,太子殿下无须多虑,只须点 头或者摇头。在东宫的密室中,他们看见太子哲的脸上闪着一块模糊的光,太子哲最后艰难 地点了点头。起义是正月二十二日发生的,按照张柬之拟定的计划兵分两路,一路是张柬 之、崔玄和左威卫将军薛思行率领的左右羽林兵五百人,他们在玄武门等候第二路人马。第 二路人马将去东宫迎接起义的旗帜太子哲。

第二路人马由李湛、李多祚和太子女婿驸马都尉王同皎带领到达了北门的临时东宫,但 是令将士们大惑不解的是太子哲因为恐惧而不敢出宫,太子哲以一番忠孝之理否定了他前几 天的许诺,太子哲王顾左右而言他,李湛他们从那个肥胖男人脸上看见的却只有恐惧和疑 虑,那是太子哲多年来凝固不变的表情。问题是箭已上弦,不得不发,没有人能接受这种置 几百名门外将士于死地的软弱,此地此情没有人能忍受这种软弱。是驸马都尉王同皎把他的 岳父太子哲强行拖到了马背上。张昌宗听见了集仙殿外的杂沓而尖锐的靴刺声喊叫声,张昌 宗对他哥哥说,外面怎么啦,我出去看看。张昌宗披上衣裳赶到门外,迎面撞见一个满脸血 污的羽林军尉和一柄卷了刃的马刀,那军尉嘻笑着说,果然是个貌若莲花的男娼,你想必就 是张六郎。张昌宗转身想逃,但羽林军尉的卷刃之刀追着他横劈过来,竟然不减锋利,张昌 宗的断首之躯合仆在石阶上。羽林军们无声地冲进了集仙殿,这时候他们仍然不想让女皇受 惊。他们只是想先把张氏兄弟杀了。张易之是在一堆乐器后面被发现的,张易之叫了一声, 陛下救我。但一群兵士拥上去手起刀落,张易之的血尸最后仍然抱着一只箜篌。女皇没有听 见她心爱的张氏兄弟的呼救声,即使听见也没用了。女皇恍惚地从梦中醒来,看见龙床前站 满了人,一股血腥之气从他们的身上弥漫开来,掩住了安息和兰麝的香味。是反叛吗?何人 所为?

女皇的声音听来冷静而疲乏。

龙床前的人们寂然无声,他们觉得女皇的目光缓缓地掠过每个人的面孔,事后回忆那种 目光竟然都有寒冰砭骨的余悸。女皇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太子哲的脸上,原来是你,我小觑你 了,女皇的声音现在增添了一种轻蔑一种鄙视,女皇对她他儿子说,既然已经杀了张氏兄 弟,你已无事可为,回你的东宫去吧,回去吧。太子哲果然后退了一步,假如不是张柬之和 桓彦范在后面顶住他的后背,堵住他的路,太子哲极有可能逃之夭夭,女皇退位之事也极有 可能功亏一篑。

龙床前的那些人后来回忆起神龙革命的最后一幕,手心里仍然冷汗浸淫。神龙元年一月 二十五日,太子哲在通天宫再次登上皇帝宝座,是为中宗的第二次登基。女皇武照已被尊为 上皇,朝廷的诏告说上皇正在上阳宫内静养病体。到了二月四日,朝廷诏告天下,正式恢复 大唐国号,各州各县的官府便卸下了大周帝国的赤红之旗,重新插上唐朝的黄色大旗。百姓 们从山川平原上遥望长安指点洛阳,唯有世路艰难风云多变的感慨,十五年大周的日历和文 字都随着一个妇人的老去而一页页飘落了。

尾声

又是十一月的恶雨了,洛阳的天空阴雨绵绵,被幽禁的女皇在上阳宫里临窗听雨。女皇 已经白发如雪,枯槁的容颜显得平静而肃穆,几个月来她始终缄默不语,唯有目光仍然保持 着逊位前的那份锐利那份威严。上阳宫的庭院里雨声激溅,雏菊的花朵被廊檐上的水注冲离 了枝头,笼中的金丝雀在潮湿的空气中不安地动着翅膀。女皇凝望着窗外,宫女们凝望着女 皇,她们等待着有人送来新炼的仙丹,但是宦官的黄伞在雨雾里迟迟不见。

宫女们窃窃私语,他们怀疑送仙丹的宦官不会来了,上阳宫和逊位的女皇正在被人忽略 或者遗忘,重整旗鼓的大唐王室正在企盼女皇的死讯。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了。苍老的女皇 双目微合,茫茫心事犹如檐下雨线一点档地滴落,她的脸上充满回忆之光。宫女们垂手而 立,观察着女皇的每一丝表情的变化,在纸灯和烛光的映衬下,宫女们看见女皇的双唇突然 启开,一个璀璨的微笑令人惊愕,一句温情的独白使所有的宫女猝然不知应对,过后一些多 愁善感的宫女便泫然泪下了。又下雨了,我十四岁进宫那天也下着这样的雨,女皇说。女皇 想起了她的传奇式的一生,其实那是一个大唐百姓尽人皆知的故事了,宫女们不堪卒听,而 女皇或许也不堪回忆,十四岁进宫,下雨,后来怎样了?女皇没有说。是神龙元年十一月二 十六日的夜里,雨停了,七十八岁的女皇在上阳宫溘然驾崩,惊慌的宫人们发现女皇的嘴里 含着一只紫檀木球,他们不知道是否该把它取出来,他们在龙床前猜测女皇一生中最后一举 的意义,紫檀木球在死者口中的效用是什么?是为了保持遗容的美丽还是为了在天堂里保持 缄默?没有人可以轻易猜破最后这个谜,正如没有人可以猜破女皇的一生。一千多年来女皇 武照的故事是唯一的,谁会忘记女皇武照?谁能模仿女皇武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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