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黄泉,一了百了吧。
好吧,现在就死。李贤说,我会让你如愿回宫交差的。丘神听见了李贤抽解腰带的父之 声,听见了白绢跨过屋梁的沙沙的摩擦声,丘神伏在板墙的孔隙前,耐心地观望着李贤自缢 前的每一个步骤,白绢容易滑脱,绢上可以打一个死结,丘神对着孔隙说,最后他听见了自 缢者踢翻垫脚凳的响声,丘神就掸了掸紫袍上的些许灰尘,朝旁边的随从击掌吩咐道,现在 好了,准备车马动身回京。被废的太子李贤自缢身死的消息于文明元年三月传回洛阳宫中, 武后为次子贤的死讯哀哭不止,在贞观殿上武后含泪斥责丘神错领圣旨酿成恶果,在场的朝 臣们在一边却噤若寒蝉,无人敢轻言丘神巴州之行的利弊得失。
几天后在宫城南侧的显福门进行了李贤的举哀仪式,文武百官排列于显福门左右两侧, 以三声低泣和三声大哭抚慰死者的在天之灵,朝臣们遥想当年太子贤英武的仪态和不羁的微 笑,已经是模糊不清了,仪式只是仪式而已,死者不在洛阳宫城,死者被草草葬埋于巴州荒 凉的黄土之下,与追悼者本来就各处一界了。武后的怜子之情在李贤死后昭示于世人,庶人 贤被追封为雍王,其妻室儿女接回洛阳宫中,而丘神以错领圣旨之过左迁为叠州刺史,这是 世人皆知的太子贤故事的结局。也许是一个流水落花无可非议的结局。
天后武照
泰山封禅大典是高宗帝王生涯里最辉煌最美好的记忆,作为当年登临神岳的同行者,武 后深知泰山封禅在高宗心中的位置,那是向普天生灵宣彰帝王功德的颂歌,在高山之顶俯瞰 苍茫国土聆听百鸟啼啭是君临天下最为淋漓的体验,也是武后在洛阳宫之夜最具诗情的梦境 之一,因此当永淳二年高宗欲往嵩山再度封禅时,武后露出会意的一笑。该封禅了,武后扳 指计算着泰山封禅以来的匆匆流年,武后若有所思地说,十五年来国运昌盛百姓安泰,这是 东岳神山的保佑和庇护,陛下如今再往嵩山封禅,上苍或许会再赐大唐十五年的太平盛世。 但是十五年后的高宗已经是恶疾缠身弱不禁风了。十月秋高气爽的天气,天子圣驾仿照多年 前封禅泰山时的仪式和行列,浩浩荡档地离开洛阳宫,同行的武后注意到龙辇上的天子的仪 容像风中落叶了无生气,她忧心忡忡地对太子哲说,嵩山路途并不遥远,只怕你父皇的病体 不能勉强成行,路上随时准备歇驾停宿吧。
到了奉天宫,高宗的病症果然恶化,头痛欲裂几近失明。武后又召来太子哲说,封禅的 人马看来要原路返回了,准备下诏将封禅大典推延至明年正月吧。武后面向奉天宫外的大片 收割后的莜麦田叹息数声,她说,多好的天气,多好的封禅季节,可是我们得准备回宫了。
太子哲惊异于母后预测天子生命的先知先觉的能力,母后的所有忧虑后来都一一被事实 所印证,他注意到母后手中常年捻转的那只紫檀木球,太子哲常常妄自猜想那是母后用以预 知人事的神器。高宗皇帝果然就是在封禅途中一病不起的。御医秦鸣鹤大胆而独特的针灸泻 血术曾经使高宗的双目恢复视觉,当时武后一手准备着刑杖一手准备着赏物。秦鸣鹤怀着忐 忑的心情接受了武后赏赐的百匹彩帛,但他从皇后冷静的目光中感受到一种质疑,皇后不相 信一根银针可以拯救高宗日益枯萎的生命,皇后其实不相信御医,只相信自己的判断。无论 如何,你们要让天子龙体安然返宫。御医们记得皇后的命令强硬却又透出非凡的理性,皇后 说,我不求起死回生的灵丹仙药,但要你们保证让天子陛下活着回宫。秦鸣鹤等四名御医后 来免于责罚,是因为高宗没有像人们所忧虑的那样驾崩于驿路上。高宗回到了洛阳宫,但秦 鸣鹤的神针对高宗的病入膏肓之躯已经无济于事了。十二月二十二日,北风呼啸之中人心浮 动,百姓们踏着冰雪在洛阳宫前的街市上聚集或奔走,为了祈祷天子染疾之体早日康复,紊 乱的令人眩晕的大唐年号再次更改,永淳二年改为弘道元年,更加令人躁动的是一个史无前 例的消息,高宗天子将亲临洛阳宫正门则天门,向洛阳百姓宣读特赦天下的诏书。洛阳百姓 们看见衰弱的面目浮肿的天子出现在则天门的门楼上,天子宣诏的声音细若游丝,淹没在臣 民们虔诚的欢呼声潮里,百姓们无法清晰地看见天子脸颊驻留的回光返照之色,他们庆幸亲 睹天子龙仪的这个瞬间,没有人预见到这个欢腾的节日般的冬日恰恰就是大唐第三代皇帝的 驾崩之日。五天之后洛阳宫向天下发布皇帝大丧时,人们想起高宗驾崩当日在则天门亲宣特 赦诏书的情节,无不为此唏嘘感叹,深居宫中的高宗是在最后一刻让洛阳百姓瞻仰了他的帝 王之仪。高宗驾崩的时候天后紧紧握着他的手,天后泪流满面,目光迷离而苍凉,等到死者 的手渐渐冰凉,天后放开了它们,以一袭白纱覆盖了她的发髻和整个脸部。天后在白纱丧饰 后面睃视太子哲、殷王旦和御医宫人们,她说,天子陛下终于还是先我而去了,为什么不让 我替天子陛下薨了呢?
太子哲和殷王搀扶着哀伤的母亲,他们的哭泣听来是单纯而又空洞的,与天后之哀的内 容不尽相同。天子之薨亦如风吹残烛,风猛了,烛尽了,我们谁也留不住他。武后最后以喑 哑的嗓音吩咐太子哲,节哀自珍吧,你该准备登基即位了。武后枯坐于高宗灵柩前守灵三个 昼夜,其间未曾合眼休息,围观者无不为之动容,武后溺爱的太平公主跪地哀求母亲下榻 时,武后说,我现在不能入睡,我在细想许多家国之事,你是不懂的,你的兄弟们也是不懂 的,所以你们可以高枕无忧,我却必须在天子灵柩旁细细地想,该想的事太多了,我怎么能 闭眼卧眠呢?后来身受天子临终之托的侍中裴炎前来晋劝天后时,天后突然大放悲声,她 说,天子既去,社稷已在飘摇之中,大唐前程就仗持裴侍中你们这些亲臣了。侍中裴炎则以 谦卑熨贴之语安抚着天后焦虑不安的情绪,微臣之力不值一提,侍中裴炎说,天子遗旨令微 臣忠心辅佐太子,但朝政之舵还需圣明的天后把握左右,这是天子遗旨,这也是大唐永保太 平盛世的保障,微臣对此坚信不移。天后在裴炎告退之后倚榻小憩了片刻,天后觉得极度疲 惫,在灵堂充满青烟和安息浓香的空气中,天后闻见了遥远年代里的那个十四岁女孩身上的 所有美妙而伤感的气味,紫檀幽香和胭脂蔻丹,孤衾清泪和鸾凤缠绵,宫中四十年何其漫 长,一切恍若春秋一梦,梦醒已是华发初染心事苍茫。疲惫的天后在高宗的灵堂一侧倚榻小 憩,似睡非睡间有泪水打湿她苍白的双颊。是年逾五旬的天后武照的泪,不是四十年前掖庭 宫里那个武才人的泪了。
新帝李哲于高宗驾崩后七天登基即位,是为中宗,弘道元年仅被御史们在卷籍中记录了 十余天,已经改元为嗣圣元年了。已故的太子弘被逐的太子贤倘若身在帝宫,他们对愚蠢而 轻浅的兄弟周王哲仍将不屑一顾,但是高宗的皇冕现在终于戴在哲的空洞无物的头脑上,这 是帝王之家的游戏规则。而这个规则在短短两个月后易弦更张,成为百姓们闻所未闻的太后 废皇帝的千古绝唱,皇城风云令草民百姓眼花缭乱不得其味,唯有峨冠博带的朝吏们知道中 宗李哲的悲剧一半在于他的轻狂无知,更重要的在于洛阳宫里做了皇太后的武照已经高踞于 皇冠金銮之上,而中书令裴炎、左仆射刘仁轨、侍中刘景光这些宰相们实际上是以太后武照 为天的。还有一些敏感的朝臣则预言了横亘在中宗李哲头上多年的灾难的源泉,他们认为中 宗的皇后韦氏是一颗可怕的灾星。中宗之祸始于韦皇后的虚荣和野心。韦皇后的父亲韦玄贞 从一名蜀地小吏一跃为豫州刺史,皇后始终觉得韦门封荫微不足道令她愧对门族。初登帝位 的中宗对皇后体恤有加。中宗问,你想让你父亲来朝廷任何官职呢?皇后说,当然该是宰相 之职,任侍中如何?中宗说,侍中就侍中吧,让我跟裴炎他们说一声就行了。这是朝中性喜 幽默的官吏们后来编派的中宗的笑话,或许夸张了一些,但朝吏们对傀儡天子中宗的轻藐由 此可见一斑。
皇帝与皇后提升韦玄贞为侍中的旨意在中书令裴炎那里首先碰了钉子,裴炎力陈此事的 种种弊害,使中宗非常恼怒,谁都知道裴炎其实是受了太后的支持而有侍无恐,中宗注视左 右侍臣的目光便有些愤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