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宗皇帝下令大理寺缉拿那个神秘的刺客,诏告张贴于长安和洛阳的大街小巷,但是一 年光阴悄然逝去,明崇俨的命案却依然是雾中看花。太子贤知道母后从一开始就在怀疑他。 当他们在洛阳宫共度调露元年这个灾难岁月时,母后多次提到明崇俨的名字,她的哀惜的语 气和锐利的目光无疑是一种谴责。太子贤也因此相信她对明崇俨的宠信非同寻常,愈是这样 他觉得明崇俨更是死有余辜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知道这个朝典吗?有一次武后直截 了当地试探了太子贤,假如你也犯了法,父皇母后该怎么治罪于你呢?与庶民同罪。太子贤 镇定自若地回答道,儿臣自幼熟读诗书,朝典条例自然也铭记心中。
我就见不得你这种自作聪明的习气。武后冷笑着给太子贤敲了一记警钟,她说,不要想 瞒我的眼睛,没有什么能瞒骗我的眼睛。我放不下的只是一份舐犊之情,但是我眼看着你在 一点档地伤透我的心,你已经视我如仇敌,我已经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了。太子贤记得他当 时下意识地转过脸去看母后身边的侍婢上官婉儿,看上官婉儿手中的纨扇,但是武后突然怒 喝一声,看着我,为什么不敢看着我?
太子贤咬着嘴唇,他的目光在母后日见苍老的脸上飘浮着,看见的却是韩国夫人七孔流 血的死亡的容颜,他在想两个重叠的幻影到底谁是我的母亲?他的目光下落至母后涂满荨油 蔻丹的手,那只手始终紧握着一只熟悉的紫檀木球,太子贤隐约忆起儿时曾想从母后手里抢 那只木球被重击一掌,或许他对她的怀疑就是从那时产生的?她不会是我的母亲。太子贤的 目光最后滞留在武后尖削的指甲上,他依稀看见一片臆想里的鸠毒残液,看见他哥哥弘纤弱 的亡魂在毒痕里忽隐忽现,弘说,小心,小心那只手。太子贤想那只手是不是已经朝我伸过 来了,现在那只手是不是已经把鸠毒下到帘后的酒杯中了?太子贤的沉默再次激怒了武后, 武后突然一扬手将手里的木球朝他砸过来,为什么不说话?你不敢说话了?我就见不得你这 副阴阳怪气的模样,武后气白了脸大声喊道,你心里到底藏着什么鬼?我已无话可说,太子 贤看着紫檀木球从他胸口弹落在地,滚过脚下的红毡地。胸口的那一击带给他的是钻心刺骨 的疼痛,拂袖而去之际,太子贤听见自己的心疯狂跳动的声音,他想那不是心跳,是一种绝 望的呻吟或者啜泣。太子贤自此不登武后的殿阶。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种瓜谣》于调露二年在东宫流传,到处哼唱《种瓜谣》的宦官和婢女知道这首小调是 太子贤酒后挥墨之作,而乐工的精心配曲使《种瓜谣》听来更有一番凄怆动听的韵味。小曲 的影射之意昭然若揭,摘瓜者是谁?太子妃房氏第一次听一侍婢在洗衣时哼唱《种瓜谣》时 大惊失色,她处罚了那几个侍婢后向太子贤通报此事,不料太子贤淡然一笑道,是我让她们 随时吟唱的,那是我生平最得意的诗文,为什么不让他们唱?
太子贤预计《种瓜谣》不久会传到母后宫中,他等待着母后对这支小曲作出的反应,冷 嘲热讽或者大发雷霆,他已经想好了决绝的答案,他甚至不时地浮出一个悲壮的念头,拔剑 自刎于父皇母后面前,或许是自己对一个苛刻专横的母亲最有力的反击。但是武后宫中平静 如水,他们对《种瓜谣》的传播似乎置若罔闻。太子贤悲凉的心境反而变得烦躁抑郁起来, 对于紊乱的危机四伏的生活太子贤难以自持。
东宫学者们注意到太子贤优秀的王者风范急遽地归于自暴自弃之中,调露二年的春夏太 子贤不思朝政治学,终日沉迷于酒色之中,刘纳言多次看见太子贤与宫女或娈童在光天化日 之下大行淫乱之事,云雨交媾甚至不避众人耳目。刘纳言有一次看见赵道生一丝不挂地在书 案上摹拟波斯国的舞伎,动作淫秽恶浊,但太子贤在一旁狂笑欢呼不止,刘纳言未及开口谏 阻,太子贤就喝退他了,太子贤说,我迟早会死于非命,趁我还活着,趁现在及时行乐吧, 谁也别来拦我。太子贤的锐气和鸿鹄之志已经在焦虑不安中渐渐散失,东宫学者们意识到这 一点便顿感失望,他们与北门学士争斗的这颗砝码也就变得愈来愈轻了。
事实上在明崇俨命案败露前,东宫学者已经从太子贤身旁渐渐隐去,他们不无伤感地看 到太子贤眼睛里的激情之光已经媾变为色欲之火,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太子贤与赵道生疯 狂的龙阳之恋,东宫学者们迁怒于那个出身卑贱以男色侍人的少年,因此当他们向高宗武后 例行呈报东宫现状时愤然抛出了赵道生的名字,他们把赵道生描绘成一个狎昵的粗俗的无赖 相公,他们一口咬定是赵道生把太子贤导向了荒淫无度有失体统的生活。御史台的官吏奉诏 前来东宫带走了太子贤的户奴赵道生,太子贤不以为意,他与赵道生执手相送,他们不让你 在宫中陪我,他们大概是要你回乡下种菜去,太子贤在赵道生耳边喃喃低语,别害怕,他们 若是逐你出宫,不出五天我会把你接回我的身边。或许是太子贤当时已经忘记了明崇俨命案 风险犹在,也许是太子贤对赵道生的信赖和爱怜注定是一出作茧自缚的悲剧,太子贤后来每 每想起他送赵道生出宫时那份眷恋之情,那种无所防备的麻木和懈怠,已经是追悔莫及了, 他知道那是他一生铸成的大错。据说御史们把赵道生送入刑房前轮番奚落了他在东宫的断袖 之宠,而赵道生对此毫不讳言反而洋洋自得,扬言他有家传床第之术一十二种取悦于太子, 言辞之间充满挑衅和炫耀意味。御史们对这个来自太子封户的农家少年恼怒厌恶之至,他们 说,从未见过如此无耻放荡的贱奴,竟然在朝御大堂肆无忌惮口出秽言,如此看来武后的授 意确实是明察是非除祛祸害的圣旨了。刑吏把赵道生架到第一道刑具仙人桥上,赵道生即使 武艺高超,也奈何不了六条壮汉的全力捆缚,嘴里喊着,你们敢动我一根毫毛,太子殿下不 会饶过你们,刑吏们则因为奉旨办事而成竹在胸,打的就是你这个下贱的奴才。进了刑房太 子贤也救不了你啦。有人说,干脆先给他来一道茄刳子,看看这厮的后庭到底有没有特别的 功夫,于是刑吏们兴味盎然地拿过尖刀刺进了赵道生的臀后,赵道生狂叫一声就昏死过去 了,刑吏们笑起来说,看来这厮也跟常人一般,这点疼痛就吃不住,太子殿下何苦把他当个 仙人似的供在东宫呢?及至第三道刑罚披蓑衣开始前,赵道生汗血蒙面地跪在滚烫的装满热 油青铅的铁桶前,他开始呻吟和哀求,别再对我用刑了,我把我做的坏事全都招了,赵道生 气息奄奄地说,明崇俨是我刺杀的,是我找来的绿林刺客刺杀的。谁指使你刺杀明崇俨的?
太子殿下。赵道生不加思索地供出了太子贤,而且为了免受第四道更其惨烈的挂绣球之 刑,赵道生还向御史们泄露了东宫马厩的秘密。马厩里藏了数千盔甲刀枪,是我奉太子之意 偷运进宫的。赵道生说。东宫大搜捕令太子贤和东宫学者们猝不及防,太子贤记得那天夜里 他在庭院里听乐工们弹奏新曲,隔着宫墙人们听见墙外突如其来的马蹄声,火把的光焰把夜 幕也映红了。当宫吏在门外高声宣旨的声音传入庭院,乐工们放下了手里的乐器惊惶地望着 太子贤,太子贤说,别停下来,曲子还没有奏完呢。冲进东宫的是手执火把和武器的禁军, 他们首先径直奔向西侧的马厩,太子贤的脸在火把之光的映照下苍白似雪,他的脑子里一片 空白,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太子贤发出一声短促的悲怆的笑声,他对太子洗马刘纳言说,母 后果然下手了,事已至此还有别的办法吗?刘纳言在一旁只是潸然泪下。太子贤又说,赵道 生居然出卖了我,我要找到他一定要扒下他的人皮。连赵道生都会出卖我,世上还有什么忠 义恩情可言?太子洗马刘纳言摘下头上的五品锦冠,抓在手上转弄了一圈、二圈。为时已晚 矣,刘纳言观望着马厩的动静,沉溺在他自己的悲哀中,我的这顶五品之冠还能戴几天呢? 刘纳言像是自问,也像是诘问太子贤。他看见禁军们已经从马厩的草垛和地窖里拖出了第一 杆枪矛,禁军们从马厩里拖出了许多涂过了油脂的盔甲刀枪。刘纳言错愕万分,甚至连刘纳 言也不知道太子贤私藏兵器的秘密。
一连九天阴雨连绵,洛阳宫苑里愁云暗结,被封锁的东宫一片死寂,受惊的宫人们看见 太子贤在庭院里独自踱步,雨丝打在他的憔悴的困兽似的脸上,那是调露二年的凄凄苦雨, 雨丝打在那个生死未卜的锦绣青年的身上,他的沉思他的叹息都散发着悲凉的诗意。太子妃 房氏领着幼子在石阶上守望着雨中的人,房氏的心里也下着凄凄苦雨,作为太子贤的最后一 个忠诚的追随者,房氏教幼子吟诵了父亲的《种瓜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