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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宗的一声忘情的呼喊充分显示了他作为柔情男子怜香惜玉的那部分,紧接着他看见一 只枯瘦的手从墙洞里伸出来,他握住了那只手,听见废后的呜咽从洞口幽幽地传入耳中。我 们既已沦为罪囚,陛下为何仍以旧衔相称?废后在黑暗的墙内呜咽着说,假如陛下还念旧 情,就把此院改名为回心院,把我们贬为宫婢服侍陛下吧。

而在另一个墙洞里响起了杯盆粉碎的声音,被易姓为枭氏的前淑妃正对着墙洞嚎啕大 哭,那个倔犟的妇人即使在囚室里仍然寄希望于儿子素节,皇上开恩,立素节为太子吧。枭 氏的央求在宦官们听来是荒诞而滑稽的,他们想笑,但是高宗伤心的表情使他们不敢放肆。

高宗那天垂泪不止,宦官们看见他弯腰对着墙洞作出了许诺。高宗在这个悲情瞬间忘记 了治罪两位妇人是他的诏令,忘记了君无戏言纶言如汗的帝王之规,所以在场的宦官们对于 高宗的许诺颇为惊诧。高宗一去杳无回音,冷宫的宦官们忐忑不安地等候着对废后废妃的新 的发落,他们猜测这种尴尬局面的原因,或者是高宗在清醒理智的状态下收回了他的怜悯之 心。宦官们已经无力正视墙洞后蟒氏枭氏的两双眼睛,它们在一片幽寂之中闪烁着磷火般的 光芒,焦灼的等待和等待的悲伤,她们的眼睛终日守望着高宗的车马之影。

冷宫的宦官们最终等来的是皇后武照的旨意,蟒氏枭氏于宫禁之中不思悔改,妖言蛊惑 天子圣耳,各处笞刑二百。宦宫们打开了囚室之门,分别从干草粪溺中拖出了废后废妃,从 前的宫中贵妇如今肮脏而苍老,状如街市乞妇。宦官们捂着鼻子挥鞭笞打两个女囚,两个女 囚如梦初醒,废后蟒氏的脸上出现了奇怪的红晕,她的从容之态和对笞刑的配合使宦官们无 所适从,她说,打吧,请你们不要放手,既然皇上宠爱武照,我只有以死来报答他们的浩荡 圣恩了。废妃枭氏对笞刑的反抗却在宦官们的意料之中,枭氏对宦官们又踢又咬的,但她的 一切反抗都是徒劳,暴怒的宦官们踩着她的手足施行了笞刑,枭氏一声惨叫夹着一声诅咒, 宦官们后来听清楚她在诅咒皇后武照来世成鼠,她将成为一只复仇之猫咬破她的喉咙。皇后 武照那天去了掖庭宫,掖庭宫与幽禁废后废妃的冷宫数墙之隔,武照清晰地听见了两个冤家 受刑时的惨叫声。武照埋头于焚香祭祀的仪式之间,不为所动。随行的宫监宫女不知皇后为 谁焚香,他们围立于掖庭宫的露天祭案前,看着皇后虔敬恬然的表情融入一片香雾之中,却 无人知道皇后为谁颂祷祝福之语。有个小刑监拖着一条沾血的竹鞭从冷宫方向跑来,当他来 到祭案前欲言又止时,皇后猛然抬起头以目光审视着小刑监和他手里的竹鞭。笞刑已经完 毕。小刑监禀报道。

她们有悔过之意吗?蟒氏似有悔过之意,枭氏对皇后陛下诅咒之声不断。悔过是假的, 诅咒才是真的。皇后武照莞尔一笑,又问,她们怎么诅咒我?鼠。小刑监战战兢兢如实相 告,枭氏说她来世做猫杀鼠以报大仇。皇后武照脸色大变,过了一会儿她的唇边掠过一丝冷 笑,不是所有人都有来生来世,皇后武照最后吩咐小刑监说,剁其手足泡入酒缸之中,让那 两个恶妇永远爬不到人间圣世来。掖庭宫祭案前的宫人们眼观香柱噤声不语,其实每个人都 留心倾听着远处冷宫的动静。远处的惨叫之声戛然而止,红墙树林那一侧又复归阒寂。而皇 后武照这时候命宫人们清扫香灰烛痕,她一边在鎏金盆里洗着手,一边向宫人们透露了神秘 的被祭祀者的名字,皇后说,我在祭扫两个前辈宫女的亡魂,一个姓陈,一个姓关,你们猜 她们最害怕什么?下雨,最害怕雨点打湿她们的脸。皇后说到这里若有所思,宫人们以为她 会像她们一样掩嘴窃笑,但皇后明亮的眼睛里分明闪烁着滢滢泪光。皇后最后动情地说,我 不会忘记,两个可怜的白头宫女,是她们的亡魂指点我走到今天。没有人记得那两个白头宫 女,她们只是皇后武照的一个沧桑之忆罢了。没有人知道皇后武照的心中是晴是阴,宫人们 打开华盖遮护皇后的掖庭永巷之行,皇后在这个阴暗杂乱的地方走走停停,没有人听见皇后 耳朵里的轻幽的辘辘之声,那是一只紫檀木球在时光之上滚动的声音。

太子贤

上元二年六月七日雍王李贤登上了太子之位。那是长安罕见的溽热炎夏,太子贤记得在 加冕之典上他大汗淋漓,衣冠尽如水淹,当太子妃房氏以薄荷沾巾为他拭汗时,太子贤曾经 向太子妃轻声耳语,大典之日遇此恶热,上苍终将降祸于我。那时候中毒而死的太子弘尚未 安葬,太子弘以孝敬皇帝的追谥之号躲在洛阳的冰窖里。弘和贤兄弟之间恰恰相隔一冷一热 的生死世界。弘的忧伤之魂将在恭陵的黄土之下安眠,他对贤的世界已经无所知觉,而贤在 大典之日警醒地看见了弘的红楠棺椁,他依稀看见弘在钟鼓声中飘逸于棺椁之外,看见死者 绛紫色的脸和嘴边的黑血,死者的头颅无力地垂倒在贤的胸前,太子贤依稀听见弘的沙哑衰 弱的声音,弟弟,你要小心,小心。太子贤就这样突然又言称周身发冷,大典礼毕太子妃为 他披上了御寒的大氅,御医前来诊脉,发现新太子的脉息体气一切安好,他们猜想这是心情 紊乱所致之状。御医的诊断很快被证实是正确的,太子贤回到东宫马上就恢复了生气,宫人 们看见太子贤那天下午一直在与赵道生弈棋。高宗在众多的儿女中对六子贤爱有独钟,或许 是由于贤自幼聪明而善解人意,习文演武且常有惊人不俗的谈吐,或许是由于别的难以名状 的感情寄托,贤的另一半血脉可能来自于高宗深爱的韩国夫人武氏,武后的胞姊,那个容貌 姣美的妇人在几年前已经死于宫廷常见的中毒事件。太子贤在高宗昭陵祭祖的归路上呱呱坠 地,那时候武昭仪与她姐姐武氏陪行在后,宫人们记得武家姐妹的两辆车辇都用布篷遮蔽得 严严实实,他们听见了婴儿的哭声,他们记得婴儿的哭声是从姐姐武氏的车上传出来的,但 是中御少监向高宗贺奏武昭仪又产皇子之喜,所以随行的宫人后来都是跪在武昭仪的车前祝 贺龙胎之产的。

宫人们无法相信武昭仪在公主思猝死后的寥寥数月中再添龙子,因此他们坚信生于昭陵 下的小皇子像一棵桃李嫁接的花苗,贤的成长必定会充满传奇色彩。

贤幼年时在宫内玩耍,远远地看见两个小宫女对他指指戳戳,他跑过去问,你们在说我 什么?两个小宫女竟然吓得拾裙而逃。贤觉得奇怪,他又问陪在身边的宦官,他们在说我什 么?宦官答道,他们夸皇子年少英俊吧,两个小贱婢还敢说什么呢?贤幼年时就是一个敏感 多疑的孩子,那两个小宫女古怪的举止给他留下过深刻的印象,但那时候贤承欢于父皇母后 膝下,他并不知道有关他的身世故事正在宫中秘密流传。及至后来,太子贤发现母后注视他 的目光远不及父皇那般慈爱,远不及她对弟弟哲、旦和妹妹太平公主那般柔和,他心有疑 忌,但他相信那是一个独断的母亲对不听话的儿子的挑剔和怨恨,太子贤不知道父皇与姨母 韩国夫人的一段艳情,也不知道有关他的身世故事已经在宫中流传了多年。事情缘于太子妃 的侍婢如花被施以割舌酷刑的血腥一刻,那天太子贤去太子妃房氏的宫中,恰巧听见竹丛后 面传来的如花的惨叫声,贤问太子妃,你从来善待下人,怎么今天对一个小婢女大动干戈 了?房氏说,如花满口污言秽语,我不能让她玷污了东宫之地。贤笑起来说,一个小婢女又 能说出什么脏话来,教训几句就免罪了吧。贤当时不以为意,但当他步出太子妃的殿房后看 见几个小宦官正在用水刷洗地面,有一条珠状的血线从斑竹丛后一直延伸到他的步履前,深 红色的、时断时续的血晕散发出淡档的冷残的腥味,太子贤伫足观血,他问小宦官,这是如 花的血?小宦官说是如花的血,说如花触犯了宫规,惹得太子妃和皇后大怒,是皇后命刑监 来割了如花的舌头。

她到底说了什么?太子贤忍不住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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