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血的小宦官叩伏在地说,小人没有听见,不敢妄自揣测。太子贤开始觉得这件事定有 蹊跷之处,他知道从呆板谨慎的房氏那里难以了解真情,于是太子贤想到被他视若爱眷的侍 奴赵道生,他让赵道生去弄清如花被割舌的真相,不料话音未落赵道生已脱口而出,不用出 去探听,如花之事小奴昨日就悉数知情,只是不敢告诉殿下。
我白白宠你一场,太子贤面露愠色,飞腿在赵道生的臀部踢了一脚,你与我同膳同寝, 居然人心两隔,昨天就知道的事到今天仍然守口如瓶,倒是我该割了你的舌头。赵道生已跪 在地上连声喊冤,他说,不是我对殿下有所不忠,是此事不可乱说,说了恐怕会惹来杀身之 祸。什么事可以瞒蔽东宫太子?太子贤对赵道生跺足而叫,说,你说可以免去杀身之祸,不 说我就一剑挑了你的心肺喂于路狗野犬。赵道生汗如雨下,最后他关紧了太子殿上的每一扇 门窗,向太子贤透露了那个耸人听闻的秘密。
殿下,谣言已经秘传多年,言称殿下不是武后所生,殿下的生身母亲是已故的韩国夫 人。
太子贤的怒容倏然凝固,面色苍白如纸,过了很久他把赵道生扶了起来,并为其拂膝整 衣,太子贤握住赵道生的手说,其实我早就疑虑重重,今天终于有人说出了我心中的疑虑。 但是赵道生注意到太子贤的微笑似含苦涩,太子贤向来温热有力的手也变得冰凉乏力了。
太子贤对母后存有敬而远之的戒备心理,这种戒心在太子弘暴亡合壁宫之后愈演愈烈, 太子贤尽量减少去洛阳东都与父皇母后相聚的次数,令武后震惊的是太子贤连续两次借故推 诿她精心张罗的家宴。
太子贤第二次以肠胃不适之由推辞宴请时,武后的脸上已经声色俱厉,什么肠胃不适, 你是出于恐惧和防备之心。我知道你怕什么。武后以一种哀恨交加的目光审视着太子贤,冷 笑数声说,你怀疑我毒死了你哥哥弘?你怀疑我有毒杀亲子的怪癖?武后似乎知道她与贤母 子间的那层阴翳从何而来,她曾经刻意地向太子贤回忆当年在驿路上临盆分娩的种种艰辛, 贤只是默默地倾听,但武后从贤英武瘦削的脸上感受到的仍然是怀疑、隔膜和拒绝,武后深 知那层阴翳像蛛网一样缠结在他们母子之间,已经挥之不去了。太子贤久居东宫,对父皇母 后所在的东都洛阳无所眷恋,这一点高宗也觉察到了,当高宗向武后念及百里之外的太子贤 时,武后无法掩饰她对太子贤的不满和怨意,武后说,贤在长安临朝受政固然成就可喜,但 是陛下不觉得贤有违孝悌之道吗,终日厮混于弄臣娈童之间,却无暇来洛阳稍尽人子之礼, 虽然陛下宠爱贤,但我想起他就觉得寒心。高宗注意到皇后谈起太子贤时总带着不悦之色, 他以为皇后主要是讨厌贤与侍奴赵道生的龙阳断袖之好,妇人们通常都对这类事情深恶痛 绝。高宗因而列举历代君王与男宠们的轶闻趣事以消除皇后的妇人之见,他并不知道如此劝 解于母子相背之症结是南辕北辙。皇后对高宗说,陛下博闻强记,宽容并蓄,贤的德操恐怕 是永远不能与陛下相拟了。皇后漫不经心地捻玩着她的紫檀木球,眼前却浮现出多年前在岐 州万年宫撞见高宗与姐姐武氏相拥而眠的情景,那是令人尴尬的一刻,皇后想假如那年夏天 姐姐没有跟随他们去离宫避暑,假如她适时地阻止了姐姐与高宗的幽情,现在桀傲不驯的太 子贤或许是另易其人了。洛阳宫里的母亲因此常遣快骑向京城里的太子贤传递家书,母亲以 政道孝纲训子,字里行间隐约埋藏了一座愤怒的火山。太子贤对于韩国夫人没有留下任何记 忆,只听说她吃了有毒的山菇而香消玉殒,父皇一直不忘韩国夫人,他后来续情于韩国夫人 的女儿贺兰氏就是佐证,贺兰氏被父皇封为魏国夫人,也曾经艳惊六宫粉黛。令人唏嘘的是 那美丽的母女俩最终殊途同归,魏国夫人死于另一次蹊跷的毒宴,内侍省记录下毒的凶犯是 武惟良和武怀远,据说那是武氏家族的一次家宴,但是一碗肉汤却是有毒的,魏国夫人喝了 肉汤,也因此像她母亲那样口吐黑血倒在餐桌之下。太子贤知道母后立刻处斩了疑凶武惟良 和武怀远,她的两位堂兄弟。曾有人推测武氏兄弟欲射白鹿却得野兔之尸,但是太子贤始终 觉得这种推测缺乏推敲,武氏兄弟没有理由毒杀母后,就像他们没有理由毒杀魏国夫人一 样,因此他更相信世人所传武氏兄弟只是一双替罪羊。
太子贤曾经对太子洗马刘纳言流露出一个隐晦之念,他对刘纳言说想看看韩国夫人的画 像,刘纳言的回答则机警而一鹄中的。韩国夫人当初以皇亲国戚之尊入宫,无须请画师为其 画像,画像必将无处可寻。刘纳言含笑说道,殿下或许可以从天后口中闻听韩国夫人的天姿 国色?她们毕竟是同胞姐妹。区区小事何须惊动太后?太子贤讷讷而言,我听说魏国夫人容 貌酷肖其母,殿下可以从中想见韩国夫人的风采。刘纳言说。魏国夫人亡命于毒宴已有数 年,我连她的容貌都了无印象,又怎么做攀树逾墙之忆呢?
那么殿下就以贺兰敏之作镜以鉴韩国夫人之光彩,子肖其母,他或许是韩国夫人的活肖 像吧。刘纳言又说。太子终于无言,那时候贺兰敏之暴尸于放逐途中的消息刚刚传入宫中, 太子洗马刘纳言的一番谏议貌似愚蠢,但个中深意已被太子贤领悟在心。太子贤后来对刘纳 言哀叹三声,他换了种轻松语气问刘纳言,我是父皇的儿子,你说是不是?我的身上流着父 皇的血你说是不是?
太子洗马刘纳言说,是的,殿下是大唐皇室的正嗣,江山社稷唯此为忧,后宫传奇飞短 流长何足挂齿?于是太子贤从墙上摘下一杆金鞘马球棍,他将马球棍在空中抡了一圈、两 圈,似乎想借此抛却心里那个沉重的负荷。去召集东宫所有马球好手,太子贤大声吆喝起 来,这么好的天气,我们打球去。太子贤骑上了父皇赠送的西域汗血马,出现在御苑的草场 上,一身戎装使他显出英武本色,那也是太子贤从小酷爱的装束,红缨头盔,重纹铠甲和挂 刺马靴,太子贤总是像一个将军似的驰骋于御苑球场,策马击球之间喜笑怒骂皆形于色,东 宫的宫人们对此已习以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