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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有风从终南山麓吹来,吹乱了苑中花卉和廊檐下的璎珞,风中的武昭仪裙裾飘摆, 目光深远而苍茫,她的手里一如既往地把玩着那只紫檀木球。昭仪之母杨氏在窗后久久地凝 望女儿,看见紫檀木球上点档滴滴都是如梦如烟的往事新梦。杨氏老泪纵横,她看见太极宫 上空再次掠过太白金星炫目的流光,她看见女儿手中把玩的就是那颗神秘的星座。

高宗的废后圣旨使宫廷内外一片哗然。

圣旨说,皇后及萧淑妃玷污妇德女训,合谋以鸠毒害人,废为庶人。圣旨还说,皇后其 母及兄弟一律玉牒除名,流放岭南。长孙无忌和褚遂良那天匆匆赶到皇后宫中,皇后已经奉 旨离去,留下遍地零乱的杂物和纸笺,宫人们忙乱地收拾箱奁准备各奔东西,两位老臣听见 皇后的哀哭声萦萦绕梁,只能是相对无言了。两位老臣在为王皇后一掬同情泪之余,也深深 被一种严峻的现实所刺痛,从此之后操纵天子的人将不再是他们而是一个莫测高深的妇人 了。

两位老臣步出皇后宫时步履沉重,神情悲凉,褚遂良想起废后风波隐含着浓烈的朝纲之 战的火药味,不禁抚须而叹,山雨欲来风满楼。而长孙无忌一直仰望着太极宫的天空,天空 中浮云流转,苍老的无忌朝空中伸出左右双掌,似乎要托住什么,自古以来红粉之祸都是穿 天之石,无忌长叹三声道,大唐之天如今令我忧虑。这个皇宫之秋是属于武昭仪的,她终将 成为一国之后,无忌派的谏阻在高宗面前渐如蝇鸣,中书侍郎李义府对昭仪的歌颂一奏使他 轻跳三级官爵,据说另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司空李世对武照称后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李世异 常轻松地跳上顺风之舟,他对高宗说,天子册后唯天子意愿为重,无需为臣下左右。据说高 宗茅塞顿开,而帘幕后的武昭仪也因此流下感激的泪水。宫中的传说是不可鉴证的,可以鉴 证的是天子的诏书,它证明永徽六年的秋天确实是属于昭仪武照的。武氏门著勋庸……往以 才行选入后庭……德光兰掖。朕者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德侍从……宫壶之内,恒自觞躬, 嫔嫱之间,未尝忤目。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可立为皇后。永徽 六年十一月一日的早晨霜霁霏霏,前荆州都督武士的女儿武照四更即起,为册后大典沐浴梳 妆,一夜乱梦现在杳无梦痕,武照依稀记得她在梦境中看见过亡父之魂,看见亡父之魂潜藏 在枕边的紫檀木球里,她记得紫檀木球在梦中是会吟诵的,吟诵的谶言警句恰恰是袁天纲在 二十八年前的预言。

以青黛描眉,以胭脂涂唇,以浓艳的粉妆巧妙掩饰不复青春的姿容,武照想起十四年前 的那些秋天的早晨,她是如何在一个暗无天日的黑洞里为太宗皇帝对镜梳妆,往事如烟如 云,武照为当年掖庭宫的小宫女洒下数滴清泪。母亲,你觉得我快乐吗?

你当然快乐,五更一过你就要冠戴皇后宝绶了,母亲杨氏说。母亲,你觉得我幸运吗?

你当然幸运,天子赐鸿福于武氏门荫,武氏宗人将永远感激天子的恩情。可是女儿现在 并不快乐,这一天来得太迟了。母亲杨氏看见女儿的脸上确实充溢着不可思议的哀怨之色, 女儿将高宗特赏的明月夜光珠嵌入凤鬓之中,将绣有十二朵五彩雉尾的礼服轻卷上身,一切 都做得娴熟自如,母亲杨氏突然觉得她的媚娘早就奔驰于母亲的记忆之外,如此陌生,如此 遥远。是司空李世和右相于志宁送来了高宗的册后召制,当那辆天子的金辂车停在御殿前, 李世无意侧目远眺西面的终南山,一轮旭日正从山顶秋霭之中喷薄而出。受册的新皇后迎着 深秋朝阳步出内殿,被华盖所掩映的天姿国色和大宠不惊的微笑,令册后者们叹为观止,四 妃九嫔盛装排列两侧,齐声祝祷,她们以酸楚或者妒嫉的目光看着武照轻提礼装登上重翟 车。新皇后的锦旗已经在太极宫迎风飘扬了。一百余人的仪仗队伍浩浩荡档地前往皇城的正 门则天门。皇后武照远远地看见则天门威严磅礴的城楼流溢出胭脂般轻袅的色彩,不是霞光 投泻在则天门上,是她半生的凄艳沉浮映红了则天门,皇后武照远远地看见则天门下的文武 百宫,紫袍玉带或者绯袍金带,抵制她的人或者谄媚她的人,他们现在恰似五彩的蚁群拜伏 在她的重翟车下。在一阵势如惊雷的钟鼓之声中,新皇后武照从锦屏步障间通过了则天门, 她竭力回忆着十四年前初进皇城的情景,只记得一块黄绢蒙住了那个女孩的眼睛,她并不知 道当初是从哪座皇门进入这个荣辱世界的,十四年的回忆在这个时刻蓦然成梦,新皇后武照 在锦屏华盖的掩护不以热泪哀悼了十四年的伤心生涯。皇后受朝自武照开始,当新皇后武照 突然出现在肃仪门上,文武百官发出一片惊呼之声。许多官吏第一次亲睹武照美丽的仪容风 采,依稀泪痕只是使那个妇人平添几分沧桑。许多官吏发现秋日朝阳像一只巨大的红冕戴在 皇后武照的凤髻头饰之上。已故的荆州都督武士倘若地下有知,他会感激武姓一族光宗耀祖 的夙愿在次女媚娘身上成为事实。那个庸碌一生的朝吏在死后多年蒙受皇恩,被追赠为并州 都督及司空。武后的母亲杨氏封为代国夫人,姐姐武氏封为韩国夫人,甚至皇后的异母兄弟 元庆、元爽、堂兄惟良和怀适,都从此官运享通,成为堂堂的四品京官。

官墙外的百姓手指武姓新吏的旗旌和人马,悄然耳语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而宫墙 内的人们对此处之泰然,不以为怪,殿中省里的官爵升迁记录堆在案几上犹如小丘,那些簿 册是经常要吐故纳新的,那是宫廷常识。

王皇后与萧淑妃的名字当然从皇宫玉牒中消失了,她们已经分别被高宗改姓为蟒与枭, 而那些守护冷宫禁院的官宦则怀着落井下石的心情尖声叫喊着,蟒氏进食,枭氏进食。昔日 的皇后与淑妃已沦为罪囚,宫役们奉武后之旨封闭了囚室的门窗,只在墙上开设半尺之洞, 供食物和便器传递之用。最初宦官们经常趴在洞口听两个妇人的哀哭和对武后的诅咒,后来 囚室里渐渐安静了,或许两个妇人已经精疲力尽。宦官们玩味着黑暗中两个女囚的痛苦,心 里便有一种复仇的快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皇亲国戚和皇后嫔妃也难逃这条宫廷之 律,况且宦官们记得从前的皇后与淑妃对待下人是何其苛暴何其尖刻。

高宗那天怀着一份恻隐之心驾临树林后的冷宫,他想看看一贬再贬的皇后淑妃是否有悔 过之意,但他推开所有的木门都不见她们的踪影,只是看见那个小小的墙洞,洞口架着一盘 残羹剩饭,几只苍蝇正在鱼骨上盘旋翻飞。皇后,淑妃,你们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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