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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侠:中国的那些学术的弄潮儿,玩文学。玩方法。玩语言,净挑那新潮的时髦的 玩,而西方的东西是一种传统,不从古希腊一路念下来,哪怕是有个大概的了解,特别 是不读康德,你就想玩分析哲学、语言哲学。文本,想玩现代后现代,是不可能玩出真 东西的,至多是在时尚中捞点小名小利。西方的经济学大家,背后都有深厚的哲学背景 和道义关怀,而现今中国的显学经济学,却以一副纯学术的面孔祭起学术中立和经济学 与道德无关的旗帜,这背后,除了既得利益外,我实在看不出这种纯学术有什么出息。 就是说,把那么长的历史都省略掉,拿最新最时髦的东西玩,只能是学术指客,投机取 巧,类似于不正派的商人,连正派的讲职业道德的妓女都不如。 王朔:你是说名妓都有职业道德,而咱这的学术明星却没有职业操守? 老侠:对。启蒙者首先要看看自己是不是无知,特别是做人的无知。教育者首先要 受教育。 王朔:你说咱中国这一百年没有哲学家吧? 老侠:没有。至多是史家或哲学跟屁虫而已。 王朔:也就是写点儿什么史,是吧?冯友兰他是弄哲学的,他主要说的是什么? 他的哲学主张是什么? 老侠:冯友兰的大成就也就是《中国哲学史》,后来他又写了《原道》等几本自称 是自己哲学体系的书,没有什么原创性思想。 王朔:《中国哲学史》里头有他的观点吗? 老侠:二三十年代,有两本哲学史影响颇大,一本是胡适的,一本是冯友兰的,这 两人都在西方学过哲学,通过中西比较写中国哲学史,也就是方法上令人耳目一新。胡 适是开创性的,冯友兰就是模仿了。但胡适这人是常识派,他的特点是能把晦涩的哲学 观念变成常识,他介绍杜威的实验主义,你一看简直就像是科普读物或通俗读本。好像 他这人天生就浅显直白,没有其他中国人的那种打根上来的立而又玄,绕着弯说话,挺 直挺浅的道理,让他们说得又曲折又深奥。中国就缺少胡适这种把自由主义理念变成常 识的人。这几年出了个王小波,他就是常识派,把做人的常识、制度的常识讲得透亮彻 底。还有个叫林达的,写了系列的“近距离看美国”,把美国的理念、制度通过生活常 识、具体的案例告诉大家。老百姓就需要这种常识性的启蒙。学院派讲大理论的那套, 离常识隔一层,很难转化为一般人的信念。 王朔:胡适他们那时候刚跟文言文决裂,他一定特别强调这个白话文,尽量直白浅 显,一点文言都不用。其实现在的人说话写文章还都带一点文言的痕迹,比如成语、典 故的运用,弄得挺有文化的感觉。而胡适他的!日学根底也不浅,他好像故意不要那样, 他写诗好像就是大白话,读起来不像诗,像念儿歌。顺口溜。 老侠:其实当时那些捍卫传统文化的大家,像梁漱溟、张君勤等也都找来西方的东 西说事儿,当自己立论的根据。著名的科玄大论战,胡适、丁文江用的是科学主义实验 主义,梁漱溟。张君勤他们用的是柏格森主义直觉主义。他们就觉得帕格森的那套说辞 与中国传统文化特别心心相印。你们拿西方的东西否定传统,我们就拿西方的东西肯定 传统。 王朔:听你这么说,那现代以来,中国的哲学也好,文学也好,都能在西方找到一 个根,都能沾点儿蓝色文明的腥味儿。 老侠:但是这种拿来主义,完全是功利的实用的,随着国内的时尚沉浮的。拿过来 过过一时的嘴瘾,风一过,就烟消云散,很少有人认认真真守着一个东西皓首穷经的。 鲁迅就说,拿来的全是新的,即时的,一会儿一换,像服装展示会上的模特们穿了脱, 脱了穿,不重样儿。“五四”时期如此,今天亦如此。 王朔:你说日本对西方的整理跟咱们也一样么?日本好像有点儿既跟西方走又特想 自己弄条路,也跟美国人说不。 老侠:日本人特别叫真儿。咱们的许多外来术语都是从日本那儿进来的转口贸易。 像“哲学”、“美学”等等。日本人做学问的态度比咱们认真,不可同日而语。 日本学者做的中国文化研究,比咱们扎实得多。中国人太爱投机取巧了。许多硕士、 博士论文中的引文都是从什么地方看到的,别人引了他就拿来用,不会自己下功夫找原 著读一读,甚至连核对一下出处都懒得做。什么东西对我的论文有用,还要不费力,就 投机取巧地用了。他们也知道,反正导师们也稀里糊涂的。 王朔:咱们算学者的也有几十万人吧,里面总有几个是正派的吧? 老侠:唉!现在……难找呀! 王朔:你是不是说,在这里面我想正派,可我不知道怎么正派。 老侠:就是。你想做人的时候却不知道怎么做人,你不拿自己当人不想做人的时候 却混出个体面人的名声,活得非常好。 王朔:就是说正经做人挺累的,挺别扭的。那些在学问上真一点儿的人,是不是应 该有一些? 老侠:有是有,但肯定成不了时尚的宠儿,寂寞无助,连出书都找不到门路。 现在的中国人,离认真的学术、认真的做人太远了。 王朔:西方也有认真与不认真之分吧,我不信他们就个个做人做学问都认真。 老侠:有本法律界非常有影响的名著,叫《法律与革命》,是个美国教授写的,他 叫哈罗德。J.伯尔曼,你想不出他这本书用了多长时间。 王朔:十年、二十年…… 老侠:四十年。 王朔:咱们没有那么傻的人。 老侠:哪有傻到这份儿的人,开玩笑!追着浪潮走,这个浪头赶不上,‘哗“地又 是下一拨儿了。 王朔:是呀。那么弄,弄成了,也老了,完了。什么也享受不到了。谁愿下这大功 夫。咱的学校体制对学者。教授的要求,有没有什么量化的标准?我是说,怎么才能混 成体面的学者?有没有硬性的标准? 老侠:高等院校中最令人羡慕的是那些既当它又有学术声望的聪明人,就像当年的 王蒙,既是文化部长又是知名作家。 老侠:中国的读书跟西方反着。人家是大学本科最好读,越往上越难,读个博士七 八年。十来年读不下来的是常事儿。 中国是本科最难读,越往上越好读,博士学位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导师的影响力。 西方人做论文,每一个注都要有关于出处的详细说明。观点摘要,证明你读过这本 书,他们的博士论文的注释部分往往比正文还多。中国的导师不会这么为难自己的学生。 学生论文的通过与否,涉及到导师的荣耀和面子,所以论文答辩时请谁不清谁挺有讲究 的,这里边的人情学问不次于做论文的学问。听说现在可以用钱直接买学位了。改革了 嘛,钱一管用,人情自然就淡泊了。钱就是人情,就是关系。 王朔:高校里不至于如此龌龊吧。不是说校园中的书桌还是方净土吗? 老侠:类似余杰这么精明的才俊,就是本来干净的书桌,也会被他们弄脏,不弄脏 就混不出名堂来。这两天又看了他们那一拨的几本书,有个叫摩罗的,他与余杰之间的 相互吹捧已经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程度。摩罗的文集中有一篇余杰写的序和一篇摩罗的 写余杰的文字,互相献媚的句式、语感。词句都差不多。余杰说什么在当今时代,在思 想随笔上唯一能同他相媲美的青年学者只有摩罗。余杰喜欢用“最”字,陈平原是“最 杰出的文学史家之一”,摩罗的文字就是20世纪末中国“最惊心动魄的文字之一”。 “最”在汉语中是顶点、唯一的意思,“最什么什么之一”本身就是语言花活。有了 “最”就没有“之一”。但他既想把人夸到“最”,又不想给人以“唯一” 的话把,于是就只能用“最……之一”这类缺乏语言常识的句式了。再看两个人相 互抛媚眼的文章的结尾,余杰说:“摩罗也在寻找更寒冷的空间,我愿与他同行。这是 一条充满荆棘的、没有路的路。这是一条心灵救赎的路。我们并着肩往前走,正如鲁迅 先生笔下的过客……” 再看摩罗怎么样夸余杰,你一定想笑,他的文章叫《什么是写作》,他先列举了卢 梭、拜伦、鲁迅、卡夫卡、阳思妥耶夫斯基是他心目中值得尊敬的写作。最后把这些伟 大人物聚光在余杰身上,“最近读余杰的随笔也是这样理解的。”“在我看来,余杰的 写作就是这种理想的写作。”献媚也要讲点含蓄与技巧,这些人却狂妄得一个个都站在 巨人的头上俯视众生。再看摩罗献媚的最后:“无论如何……余杰的所有文字中,毕竟 挣扎着一个觉醒的自我,觉醒的生命……但生命既是余杰的生命,也是我的生命。我还 倾向于把它看作某个更大更模糊的存在物的生命。” 一个是在没路的路上,赎罪的路上,一个是觉醒的生命;一个愿与另一个同行,并 肩走到底,一个的生命是另一个的生命。我要问,他们在赎什么罪,要虔诚忏悔的人怎 么能这么不择手段地黑着脸献媚,他心里有什么罪恶感,一点也没有。他们怎么觉醒的? 觉醒到用世界上伟大的作家向自己的团伙小兄弟献媚。 王朔:我觉得我这人脸皮已经很厚了,也是个人精儿了,没想到还有比我脸皮更厚, 更精于计算的后生。真他妈的是后生可畏,咱得躲远点儿。 老侠:还有一个自称是北大醉侠的叫孔庆东的,自夸与献媚的水平远不如前两位, 他的夸人像报纸上的悼词,却是为钱理群先生祝寿而写的。他说:“您和您的学生都是” 五四“精神传人,对于中国的传统文化具有清醒的批判意识。恰恰在我们这些人身上, 延续着中华文明最宝贵的美德……检阅一下您的学生,可以发现,尽管他们闻道有先后, 学问有深浅,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他们都是君子,都是道德上的好人。他 们既能尊人又能自尊,既能与人为善又能独立不阿,既能尊师敬老又不巧言令色,既能 团结互助同时又君子不党。中国传统道德所推崇的礼义廉耻,儒家所弘扬的仁义礼智信, 都在他们身上自觉不自觉地闪烁着。……我们在您身边,学到的不仅是专业,比专业更 重要的是思想,比思想更重要的是精神。 您是我们精神上永远的导师!“这样祝寿词在中国传统中一般只用于人死之后的盖 棺论定,我不知道钱理群看了这样的祝寿词有何感想,要是有人这么夸你,你会认定他 不是为你祝寿,而是咒你快点入土为安。这篇文字可以作为这群有着博士。硕士头衔的 市侩学问家的自画像。就这么一群人还要义正辞严,还被称之为一匹匹”黑骏马“,除 非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只剩下他们几个敞开了互媚。
第十七篇 从厚黑学里找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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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侠:你看过老子吗? 王朔:我也就是翻翻。道非道的,可道不可道的,非常道的……其实我看过。 但现在记不住多少,看完就忘了。以前总听说老庄老庄的,我还以为他们是一个姓 庄的人,就像叫老刘、老王那样,后来才知道是俩人。他俩有个先后没有? 老侠:庄子是老子后面的。 王朔:我粗着看的,也粗着听人说的。他那个道理是一个挺想得开的道理,教人想 开点儿,别活得累。中国人的道理,一个孔子,一个老子,一儒一道,要么教人想开点 儿,要么给人立规矩,想不开就去立规矩或让别人给你立规矩,想开了就离人群远点儿, 自己个儿,别扎堆儿,凡扎堆儿的就是想不开的,凡不扎堆的就是想得开的。基本上是 些似是而非的东西,我觉得有好些人也不太知道他,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他 还当过一回孔子的老师。但他们都在文章中提到他,说某某人有“老庄之风”呀。我一 直就不知道这“老庄之风”说些什么。有些人好玩这个,什么出世呀。隐逸呀,说某人 的作品某人的生活态度中有这个。在我看,凡在文章中掉书袋子做有文化状的东西,都 是谄媚一路的。我不真的了解老庄。我觉得那往往是一些人的遮羞布,老庄被好些人弄 成了遮羞布,达不到目的就使小性子,捉迷藏,类似于撒娇,无非是让人再看重他,三 顾个茅庐什么的,弄个仙风道骨不正眼看人什么的。我对他基本是这么个看法。 老侠:庄子啦。佛教的禅啦,从古到今一直是附庸风雅者的好牌坊,文人们在仕途 上一被下绊子,就必定非老庄即禅宗,魏晋时期的风流名土的附庸风雅,虽有反抗发泄 的真实一面,但太消极,且骨子里仍不满。鲁迅早对此有精辟的见解。 这之后的山水诗,从谢灵运到王维到苏东坡到朱熹……不过是一种失意后的点缀而 已。据说中国排宗的高师不识字,却弄得那么多识字的人跟着瞎起哄。中国文化只有 “内儒外法”是真的,统治术是儒法互补,而不是李泽厚的儒道互补。对外讲儒,讲礼 仪,让别人“克已复礼”。对内的权力斗争就全是法家阴阳家的那一套,阴而狠。中国 知识人何尝真信过什么?美国诗人金斯堡信佛,尤喜掸宗,他来过中国,想找到正宗的 禅,不用想,肯定是失望而归。现在的宗教、寺庙、教堂,教士啦、和尚啦都有行政级 别。我记得八十年代有件事特别能说明中国的信徒是个什么东西。有一个七十多岁的大 法师,叫什么法师来着……? 王朔:是海灯法师,二指禅的那个。 老侠:就是他。有一年春节晚会,居然把他弄到中央电视台当嘉宾,他也就去了。 王朔:二指禅,是吗? 老侠:这大法师,据说几十年末出山,修得六根纯净。其实这中央台太残酷了,可 以靠行政命令把人家从深山拉到闹市来,人家在深山里修炼那么多年,心情平静,这一 下说不定毁了他一生的修行。春节晚会,多世俗多平庸多煽情多诱人呀。 花花绿绿的,歌呀舞呀,露膀子露大腿的,这不是成心拉法师下水吗?这大法师肯 定是迫不得已,挺不情愿的。但他似乎很兴奋,觉得自己受到隆重的礼遇,他当即赋诗 一首,给这台恶俗的大拼盘添了点禅香。 王朔:出名的,就是被人知道的。被咱们知道的,被夸成“老庄”的,我看都不太 老庄,真正的老庄是咱们不知道的。 我想也许有那种思凡出了山了,后边还跟着一群人夸他如何如何地超凡脱俗,这种 人肯定不太“老庄”了。最起码他跟俗世这些附庸风雅的关系弄得不错,人们觉得这和 尚人也不错呀,心里也有些周旋的。 老侠:你读过《史记》、《资治通鉴》之类史书吗? 王朔:看过。小时候看的《史记》,但看得不多,也记不住多少东西了。《资治通 鉴》我看过三四本,有点望而生畏。 我发觉里面也充满了各种道理,我发现中国的那些写史的人也是诲人不倦的“腕 儿”,在史实的故事引申出一些评论,说出些道理来,我就怕这些说道理的书,一讲道 理,我就两眼发黑,看不进去了。好像除了道理,中国人不会写别的东西。 老侠:中国的小说也是这样,随时随地海人不倦。看那些古典的名著和不出名的小 说,总要在每章每回的开始或结尾弄一段讲道理的东西,往往是用诗讲道理,什么有诗 曰什么的…… 王朔: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都是挺陈腐挺平庸的道理。《资治通鉴》 中有许多权术。最初讲权术是不是也从孔子那儿开始讲的? 老侠:权术来自战国时的纵横术。阴阳学。老子是中国的阴谋设计大师,他为中国 政治的阴暗运作提供了根本的游戏规则。那些纵横家,哪个君王认他,他就为之服务, 今天去齐国,明天去魏国的。实际上,不仅纵横家,就是孔子也周游列国,去卖他那套 东西,谁认他就卖给谁,就跟现在的“跑官” 一样。或者说,现在知识分子的幕僚心态从孔子就开始了,他周游列国无非是去 “跑官”,混个一官半职。他说仁义,但当了官也照样心狠手辣,做了几天大司寇,就 把少正卯给诛了。 当时也有些君王喜欢“养士”,在家里养一大堆饱学之土,像养一群好马。从那时 起,中国读书人的宿命已经定了。纵横家那套游说技巧,都叫后人继承了。做人是有奶 便是娘,今天投靠那个,明天又投靠这个,什么信念啦。忠诚啦,全没有。 今天也如此。 王朔:玩权术的人,我觉得在咱中国永远不倒也不老。 老侠:《资治通鉴》集古代权术之大全,它就是古代的《厚黑学》。它的可读性不 在于司马光从史实中抽出的那几条迂腐的道理,而是中国传统政治的黑暗,阴谋与暴力, 谁黑谁狠谁无耻谁就肯定能灭掉政敌,大权独揽。真得六亲不认,只要是夺权的障碍, 爱谁谁,一律灭掉。这种智慧有很大一部分来自老子和法家。老子就是阴谋家,他的道 理是由自然本体论到伦理韬晦术再到政治权谋,所谓以柔克刚,以阴克阳,以不变应万 变,无私方能有大私等等……无一不透着智慧的狡黠。二十四史中这样的东西太多了, 韩信受胯下之辱终成伟业就是经典的例子。从学校到家庭,大人们都爱拿韩信的韬晦之 术教导晚辈,教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放弃人的尊严。如果你是一个人,一个有尊 严的人,你怎么能够为一时的权直而甘受胯下之辱,用这种方式求将来的飞黄腾达,就 等于告诉你想为人上人就要不拿自己当人,人下人就不是人。中国历史上的太监擅权就 是一种制度化的韩信谋略。最后弄成不是宫廷非要阉了谁,而是许多人自我阉割,争着 进宫。我们的史书一提到宦官集团与文官集团之争,大都把罪恶推到宦官身上,常说中 国文化毁于宦官之手。这不公平。第一,宦官是皇权制度的产物;第二,文官集团在道 义上也决不比宦官集团高到哪儿去,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宫廷党争的残酷和血腥,不 是因为养了一群小人,而是因为这个制度只能靠阴谋和血腥的政治来支撑。宦官整文官 狠,文官得势整起宦官来也决不会有一丝怜悯,甚至比宦官还要狠。这不是某个皇帝或 某一集团决定的,而是制度本身决定的。 王朔:那我就觉得中国有的文人也从老祖宗那学来了很多生存的技巧,玩得社会不 是个社会,人不是个人。你觉得呢? 老侠:他们确实从阴谋政治学中和人生策略学中,二者加在一起就是厚黑学,他们 从厚黑学中学到了一套东西,其核心就是看人下菜碟,看风向说话,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而且通常把自己的目的弄得很高尚似的。 比如王蒙身上这种东西就特别明显。前些年因他的《坚硬的稀粥》,知识界起了不 小的波澜。有人发文章说王蒙的小说《坚硬的稀粥》是影射总设计师等等,王蒙奋起以 法律为武器保卫自己的名誉。权利。政治前途。这很好,我知道后也挺振奋,终于有一 个著名作家,不是用打笔仗的方式,而是用法律的方式保护自己,伸张社会正义,为其 他知识分子以后受到莫须有的甚至是用心险恶的攻击时,怎样既自我保护又维持社会公 正做了一个示范。但是突然有一天,王蒙发表了一大批信,其中就有当时新上来的文艺 界头头玛拉沁夫给王蒙的信,那时王蒙正如日中天在文化部长位置上。玛拉沁夫当时已 无事可干,信的内容好像是说他还能干,请求王蒙给他找个位置,一纣口气谦卑加决心 书式的信,有人把这信叫作“效忠信”。我觉得与效忠无关,也就是中国人惯用的韬晦 而已。王蒙发这个信显然是为了臭玛拉沁夫,但这是私人信件,在没有经过写信者本人 的同意或授权下不能公开发表,接信人可以烧掉或保存起来,但不得公开。这是法律常 识。但王蒙不管这套,他以为小人只能以小人的方法来对付,流氓只能还以流氓,他似 乎不明白,以流氓对流氓只能是大家一起流氓。这样可以发泄个人恩怨,但于社会正义、 秩序无补。正如以暴易暴的结果还是暴力。我们似乎永远逃不出这种恶性循环。王蒙他 就可以这样,前一会儿他会名正言顺地运用法律捍卫自己的权利和社会正义,后一会儿 他又会以正义的化身出现,置起码的法律常识于不顾,用阴招儿、用流氓对流氓的手法 对某个有损于他的人进行报复。而且,我以为这不公正是王蒙的做法,也是一大批文人 的共同心理。 王蒙的信发表后,许多文人拍手称快,感到这下让玛拉沁夫这个专门整人的老左脸 面丧尽,当时受压抑的一群人借王蒙的小伎俩出了一口恶气。我就觉得他们对王蒙的做 法拍手叫好,特过痛的痛快,这仅仅是个人恩怨的发泄,文坛青红帮之间的火并,与法 治建设、反对极左、民主改革等等社会公益全无关系。有的知识分子从一开始就把公正 全抛开了,他们要的只是个人的、帮派的利益。他们连谈起码的社会正义的资格都没有。 如果说王蒙在九十年代初的下台,走背字带有点良知的东西,起码他的命运值得同情, 但他这么一弄,我就看不出他的良知在哪儿,我就会把这种小阴谋的纯熟操作和他的背 运看成是同一种生存策略的不同表现,因时因地因人而异的聪明绝顶却全无心肝的生存 技巧。 王朔:那些信中,好像有一批文坛豪杰,谢昆好像也有一封。 老侠:王蒙是讲谋略的,他要臭玛拉沁夫又不落话把,把他的信混在一大堆信中发 出来。说玛拉沁夫是给文化部长写“效忠信”,其他人的信也好不到哪去。除了冰心等 德高望重的老前辈的信中没有谄媚之词,剩下的信几乎封封都有。比较恶心的是上海的 许子东和北大教授谢冕的信。许子东是以中国当代文学三人谈知名的,他信中谈到王蒙 的小说《活动变人形》,说许多人对这小说的解读都没有评到点上,他许子东要重评, 挖掘其深刻的内涵,反正话说得肉麻极了。谢冕就更过分了。 当时王蒙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了诗,挺长的。谢冕是搞诗歌评论起家,是八三年 清污时批判的“三个崛起”的第一崛起。 他好歹不济是北大教授、博导、中国诗歌理论界的当红权威呀,搞了那么多年诗歌, 看过的诗一定不少,居然能在信中说:王部长您不但小说写得好,诗也写得那么好之 类……这不是胡说八道吗?任何懂点诗的人看了王蒙的那些诗也不会觉出好来,你一个 教授、博导、理论权威怎么就能恬着脸硬说那是好诗呢?如果那也是好诗,你作为专业 的诗歌研究者置中国的诗歌手何地?再从学术荣誉的角度讲,你置北大这名牌大学的教 授、博导的荣誉于何地?从做人的角度看,你这把岁数了,风风雨雨也经了不少,你又 置自己的尊严于何地呢?看了这信,你就知道了他作为诗歌理论权威的审美标准是什么 了。不是什么美学标准、知识标准。学术标准,而是人的地位标准。 权力标准。知名度标准。像许子东。谢冕都是学院派,他们的这种对权力的谄媚是 中国知识界一些人的常态。学术变成了权术,权术的背后是做人的技巧、混世的策略, 这样的学院派做的学问,怎么可能是学术,怎么可能取信于众呢?
第十八篇 文学史上谁站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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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朔:你粗一想中国文化灿烂呀、丰富呀、渊远流长呀,细一想都有谁呀,没谁呀。 就说现代文学吧。现代文学我想了想,那些在大学课堂中有定评的作家,也就是鲁迅说 得过去。 剩下的人也就是一篇东西、二篇东西而已,后来的沈从文还可以。你说那个排序, 鲁郭茅、巴老曹,前三个人中只有鲁迅,后三个人中曹禺还可以,《雷雨》差点,《北 京人》和《原野》还确实是好。《原野》真让我受了一次阶级教育。我原来以为地主和 农民是对立的,可能那时候没有咱后来接受的阶级斗争的观念。那时地主与农民们都是 干爹干妈的关系,这才是旧中国农村的真实情况。三四十年代老舍有一点不错的东西, 五十年代就是瞎写了。他们的水准也没有超过一个普通的好作家。 一个作家要立个“腕儿”,总该有一二篇东西还行吧,其实写出那么一二篇好东西, 也不是特别难。就靠一二篇好东西就那么进入现代文学史了。其实现代文学史也不是个 东西,拉了不少闲人废人,却排挤了很多正经的作家,包括像张爱玲这样的人都没搁进 去。 老侠:现代文学史可以没有茅盾,不能没有张爱玲。 王朔:现在大家都在修史,要推翻重来。可我对这些史家谁也不信。我觉得他们都 是带着很大的偏见在修史。那个给作家排座次的教授,把金庸排成第四,怎么让人信服? 经常能听人说他最近写了一本文学史,虽然我没看过,但以往的读史经验。现在的环境 和气氛就让你不相信他能那么老老实实地写一回。他个人的成见肯定会搁在里头。 老侠:这么些年来,“史”这个东西,已经是意识形态的脚注,做史都成套路了。 在大学时,学游国恩主编的《中国文学史》,王瑶主编的《现代文学史》,无非是什么 时代背景、主题思想、艺术特征三大块。现在重新修史,无非是换一种舶来的方法,什 么方法时髦,就用什么方法,比如用文本分析的方法从头搞一遍。 王朔:是不是现在他们不好意思再用谁是进步的。谁是落后的方法来写史了? 老侠:实际上,中国现在的文史哲,做到今天,还没有一本令人满意的东西出来, 我们没有好的理论家和史学家。中国人的教育最要命的还不是大学,而是中。 小学,特别是文科的课本。语文课本选的那些篇章从小就败坏了学生的口味,把学 生培养成不知道什么是好东西。还有中国教的那套作文法,那种分类,论说文怎么写、 叙述文怎么写之类的,学生不知道怎么写东西,这跟过去考试时的八股文没什么两样。 这套东西,古八股也好,今八股也好,洋八股也好,从根上讲是一样的:窒息孩子们的 创造力。现在的大学稍好一点儿,讲课的自由度大一点儿,学生选择的机会多一点儿。 高考制度已经把中小学生逼上了八股思维的唯一小径上,你不能旁观,更不能后退,除 了沿着这条狭窄的路走,四周全是悬崖。全是深渊。 “文革” 的那代孩子,好赖还停过课,儿童的天性还能舒展舒展,知青下乡还能跟锄头跟土 块子跟坑头踉牛猪狗……跟有生命的东西打交道。现在的孩子,从入学开始,学的东西 好像与活的生命无关了,全是死的,从外面强加的。 王朔:照你这么说,唯一的出路,逃离死人的出路,就是不上学。 老侠:我在国外有一种感觉特别强烈,他们关心活的东西,关心生命的跃动。 他也许没读多少书,但他每天无意识的视听感觉潜移默化地培养出对活的生命的敏 感和关心。这是种渗透性的,每天耳濡目染的,是靠念书无法培养的。我有一次陪一个 老外去看《焦裕禄》,她对中国电影感兴趣。其中有一场戏,她的反应既让我吃惊又特 别可爱。一个老头重病在床,他的儿子商量怎么办,结果决定去找焦书记。 这老外看到这腾地就站起来,大声说:人都快病死了,找焦书记有什么用,应该去 找医生。县委书记能治病吗?这电影怎么会这么拍,连常识都没有。还有一场戏,焦的 老婆要买点肉,半路让焦给拉了回来,说现在正是困难时期,大家都吃不饱,咱不能吃 肉。回家后吃饭,焦的孩子不想吃窝头,哭着闹,焦打了孩子,然后让一家人围着饭桌 团团坐。那个老外看了说,怎么对自己的孩子这么残忍。你焦书记想为人民想当清教徒 想做清官想成为人格神那是你自己的事,你无权要求你的妻子和孩子与你一起去牺牲。 那场家庭戏吃饭戏,最后变成的焦书记正襟危坐,面色沉重地讲道理,国家和人民的大 道理。这哪是一家人在吃饭,分明是在开县委常委会。 妻子和孩子不是听丈夫、父亲的儿女情长,而是听县委书记的训话。 王朔:咱们小时候都没有什么真正的父爱母爱家庭温暖,人越大越感到小时候大人 们都忙着革命,我们无父无母的就好大了。 老侠:我们从小生长的环境大恶劣,没有盐,给你灌一肚子水,然后把你突然扔到 物欲横流之中,这种诱惑谁能抵挡住?! 王朔:在红色沙漠中长大的人,逮着个什么比饿狼还要贪婪和凶狠。 老侠:再回过头来说现代文学。文学史上肯定的那些大师级人物,像茅盾、巴金、 郭沫若、冰心、丁玲等等,从语言的角度讲远不如肖红、张爱玲、沈从文地道。 特别像女作家中的冰心和丁玲,她们都是模仿西方开始,从行文到情绪,后来这种 模仿在四十年代上海的城市小说中、在八十年代的刘索拉、徐星们,马原、余华们的小 说中一次次重复。 王朔:冰心的小说当时都什么人看,也是年轻人吗? 老侠:冰心最初是以社会的“问题小说”的姿态出现的。 后来她受泰戈尔的影响,转向了《致小读者》。 王朔:现代文学这批人你觉得谁还能站得住? 老侠:现代文学史除了鲁迅之外,再没有大师了。有些人偶尔会有点东西,但整体 上真的没什么东西。 王朔:你觉得中国文学不成气的原因是什么? 老侠:语言问题。“五四”时期是白话文的开创期,那时的人们不管写什么,只要 用白话文,都是在创造一种新的语言方式。他们是幸运的,无所顾忌地创造,每一种试 验都有意义,哪怕是像钱玄同等人那种主张汉语拉丁化的试验也有意义。 草创过后,形成了几种语言模式,胡适代表了浅白平静的一路,他的语言风格写文 学作品不行,像打油诗,但对普及新观念功不可没。还有就像陈独秀、李大钊等人的张 扬的激烈的语言风格,后来的“太阳社”都是这类语言,比如像郭沫若的文学就是最典 型的。这种声嘶力竭死命张扬的语言在以后嫁接到革命口号的语言上,形成了刘白羽、 杨朔、魏巍式的大抒情语言,这种夸张的大抒情曾是新时期文学开创期的主旋律。再有 就是周作人等人继承明清小品文,古代山水游记、山水诗、宋词婉约派的美文式语言, 朱自清的散文,林语堂的随笔,“新月派”的东西,沈从文的小说都是这种路子的,这 种语言在本世纪后半叶几近灭绝,又在新时期文学中重新泛滥。还有一路人的语言是翻 译文体,像冰心、丁玲,四十年代上海的施存蜇、穆时英以及一大批作家。巴金、茅盾 这样的被奉为大师的人,根本就没有语言,从语言的角度讲,他们在文学上贡献寥寥, 他们的书的价值只能作为思想史资料社会学研究的素材用。肖红、张爱玲这两位女作家 是现代文学史上少有的具有文学语言天赋的人,她们完全是用女人本身的东西写作,用 子宫中的语言。她们是什么样的人,就有自己什么样的语言。张爱玲身上还有家族遗传 的痕迹,肖红则是无复依傍地写作,完全靠她自己的天才,她的语言也有些美文的滋味。 这些语言风格在后来的文人中都留下了痕迹,特别是那种张扬的语言。美文的语言。 翻译文体的语言。唯一不可模仿的是鲁迅的语言,那种又黑又冷又沉又热又锋利又幽默 的语言。 鲁迅的独一无二既是思想深度上的、斗士姿态上的,也是语言上的。他的语言中有 唐代诗人李贺的阴森、鬼气。李贺死得太早,他的诗既没有文以载道的道德面孔,也没 有“诗以抒情” 的婉约请调,与其他的诗人完全不同,也与《聊斋》的鬼故事毫不相似。李贺的诗, 让人想到《呼啸山庄》、美国诗人狄金森的诗,感到地狱中的黑色毒汁。 王朔:他这种类型在中国诗人中好像很少。 老侠:对。这种诗人太少了。中国现代文人有些被传统的美文弄得不知所措。 你看过林语堂的东西吗?《吾国吾民》? 王朔:那倒没看过。只看过他两个杂文集,全是随笔。 老侠:你对他的东西怎么感觉? 王朔:原来我觉得鲁迅挺独特的,读完后我发觉他们有些腔调是共同的。林语堂好 像比鲁迅更“油”一点,但他有些东西也挺尖刻的。他们对传统文化的否定态度是比较 一致的。他们都觉得传统文化不叫东西,他没有鲁迅那么激烈,林语堂是绕着弯子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