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自知失态,不自觉地坐回原处。
“威震两湖的张大帅,在你自己一亩三分地上,不必隐姓埋名。”
“我… 我实在记不起见过足下。”
“是啊。你离开京城已经二十年了,不过当年做翰林的时候,风采、锋芒,都是令人仰 慕的。你们有名的‘翰林四谏’,片语回天,我倒是常听皇太后说起来过。”荣庆像背书似 的按茶水章的交待,说起当年的典故。
“恕我眼拙,您到底是谁?”张之洞显然沉不住气了。
“张大帅眼睛并不拙,只不过你离开京城那年,我还太小。中间虽然你不止一次进京引 见,当时还是皇太后垂帘。咱们没有说过几句话。是不是啊?还记得吗,那年你在养心殿, 皇太后赐茶,用的就是有名的洞庭君山云雾… ”
“皇上!”不等荣庆说完,张之洞已经明白,眼前坐的便是光绪皇上。他急忙离开椅 座,当着荣庆这位假皇帝的面跪下,诚惶诚恐地磕头叩拜。
“我说我是谁了吗?你也不必如此,宫里是宫里,庙里是庙里。”荣庆说得非常含糊, 暗示对方不必拘于礼节。茶水章连忙说大帅快起来,让庙里的和尚瞧见了不好,一边上前搀 起张之洞。
“微臣不知皇上驾到,没有远迎,罪该万死!”张之洞恭恭敬敬地站在那儿,连声谢 罪。眼望着荣庆,想起几年前见到光绪的情景,越看越觉着是那么回事儿。
“请叫我金先生。”荣庆笑笑说。
“臣遵旨。”张之洞连忙答应,一边表示住这儿不安全,他回去后立即安排行宫,请荣 庆等人早早搬过去。
“我既然自称金先生,又住在这儿,自然有我的道理。你不必赶着伺候,由我在这儿清 静几天,有事我自会着人去找你。”荣庆说完,看一眼茶水章,让他替客人上茶。这次上茶 和头一次上茶不一样,那意思就是送客。茶水章开口说上茶,张之洞立即明白,从椅子上站 起,刚想请跪安告辞,被茶水章伸手拦住。张大帅想起“皇上”刚才招呼过不得拘礼,这才 深深鞠了一躬,然后离开了斋房。
茶水章送张之洞顺路走向月亮门。张之洞掏出汗巾拭着额头上的汗,心里非常紧张。他 不知道皇上这次微服南下,为什么不肯住进总督府,一定要留在这个不显眼的寺庙里。
“张大帅比起那年朝见老佛爷‘独对’的时候,可多了不少白头发了。”茶水章看出他 心事重重,知道他基本上相信荣庆的身分,但对“皇上”悄悄来到南方,仍有些疑虑。为了 打消对方的疑虑,故意跟张之洞说起当年的宫中的事。
“当时你在场吗?”张之洞一愣。
“咱家还记着,您老磕完头跪安,把纱帽忘在地上了。李总管特意给您送到朝房,还蒙 您赏了一千两银票呢。”茶水章笑着说。
茶水章说这话儿,无非暗示对方给赏银,这是宫中太监们的一贯作派。说到底,他并不 贪对方几个钱,而是为了演活自己的角色,并以此证明荣庆就是当今皇上,果然,他这一 说,张之洞连忙说:“我差点儿忘了”。一边伸手在身上四处摸钱,这时,正好站在月亮门 边的马二爷迎上来,张之洞连忙叫着马老弟。马老爷跑过来,张之洞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 么,马二爷连忙掏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递给张之洞。张之洞将银票塞到茶水章手里说:“别 管多少,是点儿心意,买双鞋穿吧!”“这哪儿成啊?”茶水章推让了一番,终于收下了张 之洞的银票。
张之洞躺在卧室那张宽大的桃花木大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眠。一想到白天与 光绪皇上在白云寺见面的情景,他心里便有说不出的紧张。特别那位章公公,连自己当年与 慈禧见面时,他一时慌乱,丢了纱帽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由此可见,皇上肯定假不了。既 然皇上是真的,眼下这种时局,皇上独自微服南下,对外不肯张扬,这里头一定大有文章。
有关见到皇上的事,他憋了一整天,对谁也没说。连对他最心腹的幕僚马二爷也没透一 个字。他想来想去,脑子越想越乱,最后索性从床上爬起,穿过后院,一路来到总督衙门签 押房,想找马二爷商量一下,那怕什么结果也商量不出,吐一吐心思也好,要不闷在心里实 在太憋气了。
正在这里值班的马二爷,一见张之洞走进,不由得眼睛一亮。尽管从白云寺回来,张大 帅什么也没说,但从他恍惚的神情和一路默默无语的情况来看,马二爷深信庙里一伙人有着 非同凡响的来历。他想到了,却没多问。他深知大帅到时候憋不住,一定会来找他的。只是 他没想到,对方竟然憋了这么久才来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