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大儒顾炎武上承晚明思想家高攀龙"学者以天下为任"④、"徐光启"率天下之人而归于实用"⑤的主张,以"天下兴亡,匹夫固宜有责"自勉,楬著"经世致用"的徽帜,以"其意气魄力,自足以领袖一代之风尚矣"。①顾炎武的文化思想以"崇实致用"的实学思想为特色。他摈弃"明心见性空言",代以"修己治人之实学"②,主张"凡文之下关于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③,强调"务本原之学"。④他针对明代"言心言性","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之说"的空疏浮泛学风,重新发挥了孔子"博学于文"、"行己有耻"的积极思想,将其实学思想建立在博学与行己相联系的基础之上,并以此为"圣人之道"来鼎力倡导。他指出:
所谓圣人之道如之何?曰"博学于文",曰"行己有耻"。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来、辞受、取与之间,皆有耻之事也。耻之于人大矣!不耻恶衣恶食,而耻匹夫匹妇之不被其泽。故曰"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呜呼!士而不先言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而多闻,则为空虚之学。以无本之人而讲空虚之学,吾见其日从事于圣人而去之弥远也。
他认为只有做"行己有耻"的有本之人和治"博学于文"、"好古而多闻"的务实之学,才能达到"圣人之道"的境界。
与顾炎武同时代的黄宗羲、王夫之也提出了通经致用的思想。黄宗羲主张"治天下,为民用",强调"经世应务",认为"经术所以经世,方不为迂儒之学"。①王夫之同样认为研究学术是为了"述往以为来者师",以实现"经世之大略"。②顾、黄、王的主张在清初形成了以经世致用为目的的健实学风。
顾炎武在治学方面,主张复兴汉代的经学,提出"理学,经学也"③的新说,强调"治经复汉",指出:"经学自有源流,自汉而六朝,而唐而宋,必一一考究,而后及于近儒之所著,然后可以知其异同离合之指。"④当然,顾氏所复兴的经学不是以阐发经文微言大义为特色的今文经学,而是以对经文进行考据和训诂为特色的古文经学,他"治音韵为通经之纶,而通经为明道之资。明道即所以救世,亭林之意如是"。⑤他"学有本源,博赡而贯通,每一事必详其始未,参以佐证,而后笔之于书"。⑥他是以"通经致用"为目的开创清代以考证之法研究经学的大师。
然而,在清乾隆、嘉庆年间继顾氏而起的以振兴汉代古文经学相标榜的汉学家们,固然沿袭了顾炎武等人倡导的考证、训诂的朴实治经方法,并且在学术研究方面做出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但乾嘉之际所兴盛的以考据学力特征的清代汉学,又使得这些汉学家们面对故纸,专重名物的考究、文字的训诂和典章的钩稽,却抛开了顾氏崇实致用的治学之本。他们"为考证而考证,为经学而治经学"①,致使乾嘉汉学在经世的功能方面几乎误入"万马齐暗"的泥潭而不能自拔。
但是,清朝的统治自乾隆中后期起开始由盛转衰,嘉道之际社会危机不断加剧,这又不能不使许多学者重新审视儒学经世致用的内在价值,主张冲破汉学脱离实际、繁琐考据的藩篱。于是,自嘉庆未至道光、咸丰年间,在学术文化思想领域,出现了今文经学批判汉学和宋学抨击汉学以重振经世致用实学的两条思想脉络。今文经学派主张"引经致用",以刘逢禄等人开其先,其弟子龚自珍、魏源等人承其后。魏源指斥汉学"锢天下聪明智慧使尽出于无用之一途"。②治宋学者批驳汉学"驳杂细碎",从恢复理学正统地位和反对"汉学专制"的角度,试图通过提倡义理之学和经世实学来达到挽救清朝衰世的目的。曾国藩、左宗棠、张之洞等人基本上沿顺着这条路径而走上了经世致用之途。
前面谈到,左宗棠主张"恪以程朱为宗",表明他是以宋学为圭臬的。左宗棠的义理、经世之学得力于他的老师贺熙龄的诱导。道光年间宋学家唐鉴曾这样评价贺熙龄:"君掌教城南,辨义利,正人心,谕多士,以立志穷经为有体有用之学。"③左宗棠在城南书院师从贺熙龄,贺对"其教诸生,诱以义理经世之学,不专重制艺帖括",于左"尤加器异"。①贺熙龄对左宗棠从学所获深为赞赏,他说:"左子季高,少从余游,观其卓然能自立,叩其学则确然有所得,察其进退言论,则循循然有规矩,而下敢有所放轶也。余已心异之。"②贺还作诗对左评述道:
六朝花月毫端扫,万里江山眼底横。
开口能谈天下事,读书深抱古人情。
贺在该诗的自注中称:"季高近弃词章,为有用之学,谈天下形势,了如指掌。"③左宗棠从顾炎武的崇实致用思想中汲取了养分。他17岁时便从书肆中购得顾氏的《天下郡国利病书》,悉心研读,"于可见之施行者,另编存录之"。④他在义利之辨中,认为那些皓首穷经以"文章名者"而"招摇天下"的人,即是"亭林顾氏所谓巧言令色人哉"。⑤他对吴立纲"以朴学称","尝手抄《史》、《汉》、《文选》及顾氏《日知录》"⑥的做法深表赞许,并在自己为官期间对"名儒顾亭林先生在明季时饱经忧患,所著《日知录》"中的经世之方予以实践。左宗棠承继了以今文经学谈经世致用的龚自珍、魏源的思想,其中他尤对魏源推崇备至。他说:"道光朝讲经世之学者,推默深与定庵,实则龚博而不精,不若魏之切实而有条理。近料理新疆诸务,益叹魏子所见之伟为不可及。"②左宗棠居家时,对家中所藏由魏源编辑的旨在"备矇诵,知民务,集群虑,研几微,究中极"③的《皇朝经世文编》进行了反复认真的研读,"丹黄殆遍"。他致书陶桄说:"多读有用之书,讲求世务。《皇朝经世文编》、《五种遗规》两书,体用俱备,案头不可一日离也。"④他被魏源所著《圣武记》和《海国图志》深深吸引,认为:"默翁《圣武记》序次有法,于地道、兵形较若列眉,诚著作才也。后四卷附武事余记,其谈掌故,令人听之忘倦。"⑤而"《海国图志》一书,尤足称也"。左宗棠穷经致用的思想是建构在对乾嘉汉学专重训诂、考据进行批评基础之上的。他指出:
"夫穷经将以致用也,而或泥于章句训诂之学,捃摭遗义,苏索经余,前人所弃,后复拾之,纵华辨之有余,究身心之何补?或好为诡异凿空之论,影借旧闻,创为新学,古人所无,今故矫之,既隐怪之可伤,复源流之不辨。若是者博士赏之,纯儒羞之,曲学主之,至人辟之,职是之由也。方兹文教幸彰,典籍明备,洞本澈原,超汉轶宗。士生斯时,有不濡染圣化而振启版蒙者哉!"
左宗棠十分重视儒术的经世作用,他曾作诗抒发了这个方面的情感。他说:
世事悠悠袖手看,谁将儒术策治安?
国无苛政贫犹赖,民有饥心抚亦难。
天下军储劳圣虑,升平弦管集诸官。
青衫不解谈时务,漫卷诗书一浩叹。
他还写诗道:
犹作儿童句读师,生平至此乍堪思。
学之为利我何有?壮不如人他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