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围绕着管秋阳杀同伴而食的传说故事,荀彧与孔融之间展开有罪无罪的辩论,正反映了汉末名理学被用于诡辩的事实。这段文字他处无载。傅玄特别记录下来,大体上是揭露名士如孔融其人是如何违背常理,在逻辑上制造混乱的。我们以为,这段记载可以跟傅玄有关玄学讨论的意见联系起来分析。玄学的社会基础是士族,它的思想方法就是运用名理学在名词概念上作抽象的理论推衍。孔融的诡辩术不一定就是后来玄学家讨论名理的看家本领,却也反映了一种脱离实际的基本倾向。利用名理诡辩,傅玄是不赞成的。他说:树上悬瓠非木实也,背上披裘非脊毛也。此似是而非。(《意林》卷五》)积薪若山,纵火其下。火未及燃。一杯之水尚可灭也;及至火猛风起,虽倾竭河海,不能救也。秦昭王是积薪而纵火其下,至始皇燃而方炽,二世起风而怒也。秦人视山东之民,犹猛虎之睨群羊,何隔惮哉!(《意林》卷五)
类似这样道及名理的例子,在《傅子》中所在多有。其显著特点是,通过形象的比喻,揭示一种深刻的哲理,显示出思辨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有的文字甚至可以视作高度概括的格言来看待,例如《口铭》便是①。傅玄认为,名理不能脱离实际。所以他说,"国典之坠"、"位之不建"就是"名理废"的表现。在他的心目中,"校练名理"(刘勰语)的世风下,傅嘏是个好榜样,"见理识情","清理识要","好论才性"而"精微",出任河南尹而吏民安(《三国志·傅嘏传》注引)。
纵横家是言"权事制宜"(班固语)的。傅玄就主张"因事制宜"是为治之要。他多次讲到"应机"而变的原则,比如,他讲,尊卑、贵贱的"分数",需要"万机运于上,百事动于下"(《检商贾》),才能确定。再比如,傅玄称道蜀汉诸葛亮为"一时之异人",就有"事得其机"(《意林》卷五)一项。曹操手下谋士荀錶"谋能应机"(《三国志·荀攸传》注引),曹操也讲"应机而变化"(《三国志·武帝纪》注引)。所谓"应机",除了指遇事善于审时度势的含义外,还包括事前预测到变化的走向。论"机"是汉魏时期"乘时"之士经常的话题。傅玄以为,"权宜"与"变常"二者不可缺一。他批评"善论纵横"的刘陶时说:"天下之质,变无常也。"(《三国志·刘晔传》注引)这正说明刘陶只顾"权宜"之得,却不悟"变常"之理。傅玄正是从纵横家学说的要义上点出刘陶的"穷"态的。
此外,《傅子》里还杂有兵家、阴阳家、五行相术方面的零星文字。如兵家言:兵法云,内精八阵之变,外尽九成之宜,然后可以用奇也。(《太平御览》卷三○一)我欲战而彼不欲战者,我鼓而进之,若山崩河溢,当其冲者,摧值其锋者破。所谓疾雷不暇掩耳,则又谁御之!(《意林》)
① 《口铭》有句曰:"蚁孔溃河,淄川倾山(按,一作"溜穴倾山")。病从 口入,患自口出。"又如,傅玄曰:"人之涉世,譬如弈棋;苟不尽道,谁无死地, 但[幸]不幸耳。"钱钟书《管锥编》第三册第1139页,特举此条申述道,"傅 氏??不以军事比棋艺,而以棋局比人事",是一种"变赋为兴"的新手法。昼战目相见,夜战耳相闻。得利同势,失利相救。(《意林》)
又如阴阳家方面的内容:象天地以立制。(《北堂书钞》卷一六)
宋建椎牛祷赛,终自焚灭。文钦日祠祭事天,斩于人手。诸葛诞夫妇聚会神巫,淫祀求福,伏尸淮南,举族诛夷。此天下所共见,足为明鉴也。
显然,傅玄认为淮南反叛的失败原因是"牵于禁忌,泥于小数,舍人事而任鬼神"(班固语)造成的,批评了阴阳家中"拘音"的荒诞行径。再如相术之议曰:相者曰:三停九候,定于一尺之面;智愚勇怯,形于一寸之目;天仓金匾,以别富贵贫贱。(《意林》)
以上这些议论或引述文字,在《傅子》中存留不多,更深入的意见不能测知。但是,这也确实反映出《傅子》原本中涉猎的内容比较广泛,对诸子百家之学均有过相关的评议。
总之,《傅子》兼容各家的内容这一特点是明显的。这决定着它的思想风貌。
(三)《傅子》应为"杂家"类著作
《傅子》不仅内容上兼容各家,而且就其思想倾向而言,也应该归入"杂家"类。《隋书·经籍志》就是这样做的,是很有道理的。
我们先看《隋·志》是怎么归纳"杂家"的特点的:杂者,兼儒、墨之道,通众家之意,以见王者之化无所不冠也。古者司史历记前言往行、祸福存亡之道。然则,杂者盖出史官之职也。放者为之,不求其本,材少而多学,言非而博,是以杂错漫羡而无所指归。
这一归纳于《汉书·艺文志》的分类有着显著的修正之处。班固以为,"杂家"源出议官,"道家"源出史官;"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的"君人南面之术",属于道家学说的要义。《隋·志》是将班固分列的"道家"与"杂家"相揉而并,使得新确定的"杂家"面目更具班氏"道家"积极一面的特色。这样,"杂家"源出史官,是论"祸福存亡之道"、"王者之化",亦即言"君人南面之术"的。以此相绳,既符合傅玄的史官出身的身份,又符合《傅子》思想内容的实际情形。此其一。
其二,《隋·志》是经过唐初魏徵之手而成的,而魏徵是十分熟悉《傅子》一书的,由他编集的《群书治要》里大量采辑《傅子》,这是个很重要的线索。《治要》所辑入的《傅 子》文,其实只限于内篇,这是魏徽最感兴趣的部分。《隋·志》将《傅子》放在"杂家"类,是否考虑到外篇、中篇的内容,这不大清楚;仅就内篇而言,说《傅子》应入"杂家".电是符合条件的。在这点上,魏微不会含糊。
其三,魏徵之后,盛唐初的黄老派纵横家赵蕤采辑前代诸子杂著而成《长短经》(又称《长短要术》),也大量收入了《傅子》文。据他本人作序宣称,他辑录的指导思想在于"救弊",感兴趣的主题是霸道。因此,辑入最多的要数《荀子》、《淮南子》和《傅子》。谋"南面之术",论君主专制,言知人善任,这正是《傅子》里最具特色的内容。赵蕤作为纵横家,既不赞成孔孟之儒,又不欣赏法家,而是出入于儒道,偏好于兼容之长的杂家。《傅子》虽以儒法兼济为主,儒、法二家中又偏于儒,有荀子思想的特性,但是,《傅子》有别于荀子,兼综各家之长,既不能简单归之于儒家,又不能贸然划入法家,而应该是杂家。从赵获的思想倾向上,我们也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对《傅子》的思想性质产生误解,而且影响很大的分类,是清代《四库全书》造成的。《四库全书》将《傅子》列入儒家类著作,这完全不符合实际。它改变了《隋·志》以来的著录分类,而这跟它粗疏草率采辑很不完善的缺陷有关,也跟它审之不慎的弊端有关,因而是不可凭信的。清末文廷式、叶德辉对此发表了重要意见。文廷式曰:??是其学亦兼取诸家,真杂家者流耳。纪文达入之儒家,非是。①叶德辉曰:??《傅子》,隋、唐《志》及宋《崇文总目》、《宋史·艺文志》入杂家,最合流别。今《四库》入儒家,则以所存二十余篇《皆关切治道,阐启儒风",故进而与《中论》、《中说》相参乘欤?②我们认为,《傅子》应归杂家,《四库全书》的归类不当,文廷式、叶德辉的意见是对的。即便以《四库全书》所辑《傅子》而论,归入儒家也是不妥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