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药师在这里、那里比划一番,显示出他是真正的主人翁的身份,童贯虽然位分高,不过是他邀请来的客人,至于童贯以下的随员都是仆人而已,客人还可以欣赏、赞美他的军事布置,却无视过问,而仆人们只配他颐指气使,更没有置喙的余地.他说了这番话后,根本没有去考察众人的反应.
不过反应当然会有的,他听到好像有人在嘁嘁喳喳地私语,这使他更加愤愤不平地发起牢骚来:
"可笑那二太子郎君和国相粘罕,枉自经营多时,虎视眈眈,一旦碰上俺常胜军的铜墙铁壁,无不头破血流.只是俺历年拮据,好容易撑起今天的这个场面,如今东西两路都要防守,燕南群山间,仍有些乱民思变,还不时要让张统领、刘统领出队去雕剿.俺尽心王事,何负于国家?何负于朝廷?可恨还有人横加嫌猜,说什么安禄山、史思明重见于此日."说着他狠狠地朝蔡靖看了一眼,吓得蔡靖冷汗直流.接着,也又去人丛中找马扩,却没有找到,只好把宇文虚中和孙渥两个当作替死鬼,眼睛盯着他们说道:"前日还听说有人欲调西军来镇压常胜军.西军有本领,为什么不去对付二太子、国相,却来对付一朝之臣的常胜军?俺看西军败军之余,自顾不暇,即使全军来临,也何足为惧!恩相听听这等议论,岂不十分可笑?"
孙渥的喉咙口"咯碌"一声,似乎有一句话要跳出来对付郭药师.童贯唯恐他闻出乱子.急忙抢先安慰郭药师道:
"太尉总统兵旅,捍卫北道,不愧为国家干城.本使此番出京时,官家一再嘱咐,定要把朝廷倚任之诚当面说与太尉知道,可见圣眷非凡,旷古未有.将来再立大功,歼灭金寇,名垂竹帛,当与汾阳王媲美,至于悠悠之口,不根之论,何代无之?只要官家心里明白,此等浮议,何足介意?"
这番话说得婉转动听,郭药师的气性似乎平了一些,童贯趁机带着显然讨好的意思央告道:"太尉拥貔貅之师,虎踞北边,俺等来此,已有三日,尚未得见盛大军容.阅师之议,已承玉诺,如不使俺亲眼目睹,未免是入宝山而空手归去了,太尉其有以示我?"
童贯一向趾高气扬,今日在人屋檐下,不免要矮下一截,说起话来,和和顺顺,倒像是下属在向上司请求什么.郭药师几经曲折,一番做作,首先把童贯的气势打下去了,十分得意,当下哈哈大笑道:
"常胜军十万,半数驻防前线,其余的五万大军,就藏在此处山谷之内,恩相枉自带了这许多耳目,如何看不见此处的大军?"
"太尉休得见欺,"童贯再一次把周围的山谷地势仔细看了一遍,不禁骇然道,"这里群山万壑,都近在咫尺,一目了然,如今静宕宕的没听到半点声音,又不见有人马旗帜的影踪,如何藏得下五万大军?太尉敢是在戏弄下官?"
"恩楫既是不信,麾下可要放肆了,惊动了尊驾,请勿罪责."
郭药师把这篇文章做得笔酣墨饱,无懈可击,然后从衣兜内倏地取出一面三角红旗,迎风展开,再向正前方连飐三下.只经过片刻的静止,就听见山谷里扬起一缕缕凄厉的号角声,接着就有无数面擂鼓一齐敲响,那号角声和鼓声好像拔地而起,顷刻间就震动云霄.
童贯等一行人都被弄得稀里糊涂,还来不及拭一拭眼睛,就看见漫山遍谷都有彩旗转动,一队队服装整齐,精神抖擞的步骑兵在那连绵不断的旗帜指引下,都从隐蔽的山谷中转出来,向高丘下一片大平原集合.
那片平原就在高丘东面的山脚下,正好被前面一列屏嶂挡住了视线.如今看到人马向这里集中,大家不由得再走数十步路,走上丘顶,平原这才豁然显露.它有百把亩地开阔,更兼土地平整,周围并无一点杂木灌丛,是一块天造地设的阅兵场所.士兵们从四周的山谷间走出来向这里集中,山间隘路,转身不开,行走困难,可是他们走得行次分明,秩序井然,谁也没有越位乱次,搅乱队伍.不多一会,所有的队伍都集中起来,恰像山间无数奔湍,千转万折,最后都汇进了一片大湖泊内.
队伍虽多,行列却十分清楚,各队与各队之间仍然保持着匀称的间距,似乎这几万名士兵已在这块平原上演习过多次,大家都熟悉自己固定的位置.现在是把他们自身连同坐骑、武器都在这个位置上冻结起来了,新的命令没有下达以前,人和马都不走动,不发出喧哗的声音,高举的武器像植立的树林,没有一点晃动,只有五色缤纷的军旗,被山风吹拂,不断飘动,还发出呼呼的响声.
这是第二次的静止,人马从山谷中赶出来,到这里又被冻结住了.那一片平原从高丘上望下去也好像一泓被风吹皱了波浪的平静的湖面.
这些受检阅的部队,都是郭药师在这一年中训练出来的新兵,就是那一支只知道有郭太尉而不知道上面还有童宣抚和朝廷的队伍.能够把这些士兵训练到达样像岩石,像植木,像排着行列爬行的蚂蚁,像依次在山谷间跳跃的猿獬,那真是郭药师的得意杰作.
这时人们都把眼睛盯住高丘上那面小小的红旗.那红旗虽然面积不大,制作简朴,几万人马都要听它的指挥.人们也许看不清楚挥动红旗的人,但这面县有绝对极威性的红旗是他们熟悉的,只要它一挥动,马上就变成千万人的共同的意志,变成大家集体的行动.郭药师故意延长了平静的时刻,好让高丘上一群检阅者屏息静声地领略领略他的壮盛军容——既然他们如此强烈地希望看到它.然后他用力把红旗向下一落.这是一个有力的信号,霎时间平静的湖面上激动起来了.平原上忽然出现了一片翻滚的白旗,所有的队伍都转动起米,变成一个个小方阵,许多小方阵接连起来,变成一个流转不停的大方阵.然后又是一阵金钲擂鼓,白旗倏然隐去,引导着队伍转动的是一片好像滔滔黄流的黄旗,这时方阵也变成了圆阵,然后又是皂旗变曲阵,青旗变直阵,绯旗变锐阵绯心皂旗变长蛇阵,绯心青旗变伏虎阵.在不多的一会时间中,旗色变换了七次,阵形也变换了七次.这是按照宋朝传统的阵法变易,常胜军演来纯熟自如.
阵法演完,按照传统,就要选兵选将,击刺混战,这往往成为阅兵式的(禁止).这时人们看到平地上一片方旗翻飞,各种颜色都混在一起,莫辨青黄皂绯白,随着旗号的变动,人马滚滚,奔走急驰,士兵们的节奏加速了,眼花缭乱之间,根本分不出是什么队形、阵形.他们相互奔逐,相互穿插,既好像是乱窜乱走,又好像有一定的规律,大家都向高丘的方向涌进.平静的湖面,卷起了大风大浪,变成一波来平、一被又起的汹涌怒涛.
有谁喊出第一声"杀",接着几万名战士都怒吼起来,高声喊杀.此时战鼓急催,喊声四起,平原上成为一片真正的战场.士兵们举起刀枪剑戟,向前冲刺,刃锋所指,恰恰都对准高丘上的一行人,把他们当作模拟的敌人,当作假定的冲杀对象.骑兵队跑在最前面,霎时间就冲到高丘底下,作势要冲杀上去.
站在高丘上的童贯和他手下一行入看到这种别出一格的检阅式,吓得惊惶失措.郭药师早已走得不知去向,连同几员常胜军的将领也都走开了.留下他们这些没脚蟹,在高丘上一块不大的地方往来盘旋.急忙之中,童贯想起辛兴宗身边还带着宣抚使令箭,急令他赍着下山,传令士兵们停止演习.叵耐辛兴宗这时已吓得手颤脚软,喉咙发干,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无法接受任务.宇文虚中算是有胆气的——当他丢掉宣抚使幕府中第一号红人的包袱以后——他从辛兴宗手里接过令箭,飞骑下山,高声传令.无如这些常胜军的新兵,只认得太尉的红旗,却不把宣抚使的令箭放在眼里,任凭宇文虚中声嘶力竭地发出停军令,也无人理睬,恰似一块小小的石子投入汪洋大海中,根本没有一点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