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郭斗法是金军南侵前北宋边防上第一件大事,它原在人们的意料之中,而其激烈的程度则又出人意外.
人们记得童、郭之间曾经有过一段"蜜月"时期,那是在宣和四年冬间直到第二年的夏天.宣和四年十月,郭药师惊闻耶律大石被萧皇后扣留起来的消息,一方面又受到部下甄五臣、赵鹤寿等亲宋将领的胁迫,不得已率常胜军全军七千人负弩来降.由于这支军队实力完整,再加上他本人表现出来的沉毅有谋,当时就深受童贯的赏识.郭药师建议袭燕之策,被童贯、刘延庆采纳,并用他为杨可世的副手率师袭燕,战败而归,几乎一军尽歼,童贯对他也不加罪责.燕山惨复后,童贯特别携带郭药师一起凯旋归朝,在官家面前,极力揄扬,夸奖他的功劳,抬高他的身价,果然中了官家之意.在第一次陛见时,宦家就把自己穿的大珠络缝销金青纱战袍解下来赐给他,当场授以燕山路安抚副使和同知燕山府等要职,三天后,又加封为奉武军节度使、燕山路马步军副总管、升检校少傅.短短几天内,郭药师就从一名降将变成为朝廷大员、边防重镇.这都出于童贯的推荐,郭药师当然心中有数.他深知自己当时的处境,如果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后台老板,很难在宋朝的官场上站住脚.官家是他争取的第一号后台老板,童贯不失为一条最好的跳板,他一定要好好地利用它.因此直到童贯被勒令致仕以前,郭药师对他一直是卑躬屈膝的,而童贯对郭药师也是恩宠有加,丝毫没有感觉到他的日益迫近的威胁.
不久童贯去职,阘茸贪残的谭稹当然不在郭药师眼下.这时西军已陆续复员,回到西北原防,只剩下王禀一军还在河东协助知太原府张孝纯戍守.张孝纯在当时的文员中有知兵之名,慷慨莅事,自愿肩负起河东方面的国防重任,表演得十分火炽.只有与他共事一段时期以后,王禀才知道自己的责任重大,他把所部兵力集中在河东一线上调用,无力兼领河北防务.郭药师顿时好像头顶上搬去一块千斤石,好不轻快发舒!
恰恰就在此时,常胜军立了一次奇功.
辽四军大王,奚族首领萧干与耶律大石火併后,从残辽政权中分化出去,自立为"神圣皇帝",他的军事力量还算是相当雄厚的,对于金朝,固然不敢轻于一碰,对于宋朝,则狃于卢沟之役刈延庆数万之众败在他手下的事实,很有点藐视.至于郭药师统率的常胜军,则更是在他卵翼之下成长的,根本不在话下.燕京失陷以后,他率领奚军几次进袭北宋边境,得到便宜,更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这时他又钻了西军已基本西撤的空子,大举南侵.数万名奚军横冲直撞,一下子就越过卢龙岭,攻破景州,在石门镇一战,打败常胜军内老资格的将领张令徽、刘舜仁所部.一时声势汹汹.北宋的人心大乱,东京朝议也有主张撤出燕山府,仍以白沟河为界的.官家下诏切责燕山路安抚使王安中、副使郭药师.郭药师组织反攻,派战斗意志旺盛的赵鹤寿、赵松寿弟兄率领所部骑兵埋伏在景州、檀州之间的峰山中.奚军恃胜猛进,队伍不整.赵鹤寿、赵松寿看到时机已至,突然从山中杀出,拦腰一击,把萧干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奚军进锐退速,马上北撤.赵氏兄弟趁机追击,几天中间获得十分辉煌的战果,计斩获三千余级,俘执数千人,招纳部属二万余众,活捉奚太师阿鲁以下大官十余人,尽得落入萧干手中的辽历朝宝检玉册,萧干本人狼狈逃走,不久就在内部的火併中被杀.他的部下大将第白得哥携着他的首级降宋.
这确是北宋建国以来在北方边疆获得的一次真正的大捷.宣和君臣,告庙称贺,并把萧干的首级油漆了付太庙库内储藏.
这个胜利来得突兀,当时很多人都不相信萧干的首级是真的.东京西城颜家巷有一家家具店,号称"名作正店",活计却做得十分粗糙马虎,名实不符,东京市民就把一切做得不牢靠的生活统称之为"颜子生活",后来还引伸扩大到一切冒牌货、西贝货都称为"颜子生活".这条口语一直流行到辽、金.辽人、金人嘲笑宋朝政府上了别人的当,或者钻入对方为他所设的圈套时就说"错买了颜子".如今东京老百姓也嘲笑官家收进一颗假首级却付出不少赏金是买进一阵"颜子生活".
大约在东京人的心目中,官家做的事情,特别是有关边境的军政大事很少不是"颜子生活"的.但这次倒冤枉了他.根据各方面的考证,这颗萧干的首级货真价实,并非虚头.朝廷真戏真做,大题大做,告庙称庆,确实有它的理由.而郭药师更因此捞进一笔很火的政治资本,从此他的地位大大提高了,官家也因此确立了倚他为"北边长城"的边防方针,并且逐步把燕山一路的军政大权下放给他,骎骎乎有与童贯并驾齐驱之势.
最后一任的燕山路安抚使蔡靖,虽然名义上仍是安抚副使郭药师的长官,但却只好仰他的鼻息过活,根本不能有所作为.他除了不断密疏朝廷预言郭药师必反之外,井未采取任何有效措施来防止或限制郭药师的活动,而朝廷对于他的密疏,也照例来个相应不理.这样,蔡靖的日子倒过得十分清闲,每天与幕僚和儿子蔡松年诗酒唱和,再不然就是酒后发发牢骚.这父子俩写诗文、发牢骚的本领倒是有的.
蔡靖当着外人的面,称郭药师为"汾阳".汾阳是唐朝大将、以尽忠帝宝著名、后来因平定安史之乱等大功封为汾阳郡王的郭子仪的代称.这个称呼极尽赞美恭维之能事.但他在儿子及亲信幕僚之间却直言不讳地称郭药师为"轧荦山".轧荦山正是被郭子仪等平定的唐朝叛逆安禄山的小名.安禄山在叛变时,身任卢龙节度使,他的根据地正好也在燕山府.如果说郭药师入朝之初,逆迹未萌.赵隆就把他比为安禄山,未免为时过早,则现在郭药师擅地自雄,目无朝廷的事实,路人皆知(只有朝廷还对他存有幻想),蔡靖这样发发牢骚,可以说是接近事实的.
两个截然相反的称呼都传到郭药师耳边,但无论是帝室荩臣的郭汾阳也好,无论是巨憝神奸的轧荦山也好,对他同样都无关痛痒.手里有了六万精锐部队的郭药师对于单凭三寸毛锥和三寸不烂之舌混日子的文官们的毁誉早已不放在心上了.
把蔡靖这样级别的直接长官看得一钱不值,无足轻重,郭药师的气焰可想而知.这就是童贯再次出山时面临着的棘手局面.
(二)
要打败谭稹.把他撵下从自己手里夺去的宣抚使的位置,并不需要花多少气力.要战胜官家,收复他一度丧失的官家对他的倚任,那也决非难事,他确信到头来总是官家要来就他之范,而不是他去就官家之范.童贯在再度出山以前,脑子里反反复复筹划着要对付的劲敌不是别人,而是他在内心中有几分怯惧、又多少存在一些幻想的郭药师,他已预作种种布置,也已设计出几套方案,只待复职令一下,就要使出狮子搏绣球的全力来对付郭药师,无论用软的或硬的手段,无论是笼络、欺骗、愚弄、威协,或以名位相压,或以实力相制,或以金钱美人收买,或者派人打进去,或者把他的亲信部下拉出来,只要最后能使郭药师乖乖地听他的话,接受他的指挥,就他之范,这一切手段都是合情合理合法的,欲达目的,不择手段,似乎对付、争取、压制郭药师就是他童贯出任宣抚使的唯一目的.
复职的朝旨明令发表后,童贯上给官家的第一道奏疏中就提出要求把马扩从京师调回太原的宣抚使司供职.奏疏中对马扩的才能备加赞扬,还带点威胁的口气说:"臣幕府中如无马扩其人,臣岂敢贸然北行?"看来太医邢倞从内臣黄经臣那里听来的消息是可信的.
难道童贯真是这样欣赏马扩吗?不,童贯并不喜欢马扩,也不信任他,在重大的问题上,常常拒绝马扩的合理建议,因而使马扩十分愤懑,这有往事可证.第一次伐辽之役,兰沟甸战败后,马扩竭力反对撤兵进雄州城,主张在城外构筑阵地,调整军容,侍机反攻.童贯表面上接受,暗中却听了刘鞈的话,严饬种师道撤师,以致造成全线溃败.第二次伐辽之役,童贯又与刘延庆、赵良嗣吹吹唱唱,准备请金兵进取燕京,然后以金帛赎回.他不顾马扩的坚决反对,反而以朝命迫令马扩为国信副使出使金邦谈判,贻后来无穷之祸.燕京惨复后,童贯出于私心,把西军陆续调回西北复员,致使常胜军坐大.在这个问题上,马扩又曾多次与童贯力争,结果毫不生效,西军还是复员回去了.
老官僚的童贯只看到他们一伙人和他个人的眼前的利益,只有碰得焦头烂额时才会想起劝他曲突徙薪的人.莫非童贯也看到他的处境不妙,所以一定要把马扩请来.然而请来后,又未必能够亡羊补牢,采纳他的意见.因为在新的形势下,又有新的个人利益和眼前利益,妨碍他为全局、整体、长远的利益作出正确反应.
童贯比谭稹、蔡攸这伙人略为聪明之处是他至少能够看清楚他个人和眼前利益之所在,而他们那伙人连这点也是模模糊糊的,他们常会做出不符合主观愿望、甚至与之截然相反的事情,比较起来,童贯确实比他们高明,但也不能远远超越他们,因为童贯永远是童贯,他永远不能考虑超过他的范围以外的利益.
这使得马扩在他麾下,即使舌敝唇焦,心焚血注,仍然对时局很少补救.但马扩也永远是马扩,他是属于那种明知其不可为却偏要干下去,而希望其万一还有可为的执拗的人,哪怕他说一百句话中,童贯只听他一句两句而对时局有所裨益,那就值得了.苟有利于国家的边疆,何计乎个人的荣辱,他就是抱着这种心情应童贯的邀请来到宣抚使司当差.
听不听马扩的建议,童贯自有自己的权衡,但是马扩这个人有多少价值,在他幕府中能起多少作用,在童贯心中是清楚的.这时他感觉到需要用相当热情的态度来接待马扩,以弥补过去对他的怠慢.接风宴会以后,童贯屏退其他的从人,对马扩说了如下一番长篇大论的欢迎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