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廉访别来无恙,"这时马扩已升为保州路廉访使,不过他身为宣抚使幕僚,廉访使实际上还是个虚衔.官场中人对一个官员的升迁贬黜是敏感的,马扩之得以升迁是出于童贯的保荐,童贯立刻就以马扩的新官职相称,语气中既有尊敬,也不乏居功示惠之意."本使此番出山,惟有绻绻以廉访为念,任事之初,即向官家奏明调遣廉访,幸蒙圣旨俞允.如今边事千头万绪,唯燕山一路最关紧要,蔡太学累次密奏朝廷,策郭药师必反,但所言多属推断之词,尚无确据.廉访多次往来北道,对常胜军的动静,想必早已了然胸中,此事据廉访看来如何?本使原来已属意廉访统辖此军,今后有关该军之事,悉凭廉访主裁,本使概不顾问.为今之计,应如何处置该军方为妥当,本使也尚无定见,廉访当有以教我."
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说过的话可以出门不认账,这正是童贯的一大特色,马扩早就领教过的.譬如此刻他说了"属意廉访统辖此军"的话,这样大事,未经朝廷认可,怎可轻率出口?这无非是一句口说无凭的空话罢了.但马扩作为宣抚使司的僚属,仍有责任把自己了解到的有关常胜军的情况据实向童贯汇报.
(三)
常胜军在峰山大捷以后一年多的时间中,以空前的速度招兵买马,扩大军额,增强实力.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可说人人皆知.可是随着它的扩军,常胜军内部的分裂也跟着十分激烈起来,这却菲要对它的内情有些了解的人,不能道其详.
老资格的将领张令徽、刘舜仁都是渤海铁州人①,是郭药师的小同乡,早在怨军②成军时,他们就率领一部分乡人参军,与郭药师个人自极其密切的联系.他们可以说是一群早已契丹化了的汉儿,不仅在生活方式上,思想意识也完争是个契丹人.他们多年受耶律淳和萧干的卵翼培养,自命为忠于辽室,对北宋朝并无感情.只在到了残辽形势十分不稳,耶律大石已被萧皇后扣留以后,才和郭药师一样被迫参加反正运动.入宋后,既没有被宋朝重视,也不肯为宋朝卖力.袭燕之役,没有他们的分儿,峰山战前,望风先溃.自己没有立过寸功,反而把一股怨气冲向末朝,怨官家童贯有眼无珠,不赏识他们的将才,怨郭药师信任新进,忘记了老明友,怨赵鹤寿、赵松寿凌躐过他们的头顶,目中无人.总之,他们处在羁旅孤臣的地位上,宋朝决不是他们的安乐土.
可是在常胜军中仍有他们的地位,他们不是以其才能、功绩而是以其关系和资格生存下来了,这两种优势在军队中还是十分重要的.凭着这两种优势,他们不但生存下来,还有机会进一步扩大其私人势力.他们把一些亲信死党安插在新招募的部队中,以权位实利为香饵,将一部分新军拉到自己方而来,成为他们的本钱.
这些人由于得不到宋朝的重视,战功和治军能力又相形见绌,为寻找自己的出路,开始与残辽降金的官员接触起来,并且通过他们的关系,也与金朝的贵酋们搭上关系."关系"真是一条奇怪的纽带,任何时期都有这门高深精微,妙不可言的"关系学".张令徽、刘舜仁等人以"怨军"起家,本来与金朝的贵酋们有着父兄家属不共戴天的怨仇,现在为了寻找自己的出路,竟然不惜通过过去的主人去跟过去的仇敌搭上关系,化敌为友,握手言欢,以出卖新的主人.机伶非常的刘彦宗看到有隙可钻,就竭力拉拢,双方打得火热.已经很懂得施展政治攻势的斡离不也十分重视这着棋子,他不惜放下架子,假以辞色,让刘彦宗用他的名义与他们通信,只等时机一到,就要让他们发生意料不到的功效.
所有他们这些活动,郭药师完全知道,他采取眼开眼闭,听之任之的态度,既不予以鼓励,也不加以限制.这种态度,被他们认为是主帅的默许,而郭药师的心里也正要他们这样认为'
常胜军中还有以甄五臣、赵鹤寿、赵松寿等亲宋的将领为领袖的亲宋派.比较起前一派人,他们在军队中的资格要浅一点,与郭药师本人的渊源也没有那么密切,但他们是实力派,过去在关外转战抗金打过几个硬仗的是他们,俘获萧余庆、强迫郭药师下决心反正降宋的也是他们.袭燕之役,他们所部受到很大的损失,甄五臣本人及所属的两个彪官都在激战中阵亡.现在这派人就以赵鹤寿、赵松寿兄弟为中流砥柱.辽朝的长期统治没有把这些汉儿"同化"过去,他们始终不忘记自己是汉人的子孙.入宋以后,踊跃从事,主观上更希望为母体多立点功劳.就是依靠他们的力战,峰山一役,才能转败为功.后来又在边线上做了不少巩同边防的工作,对金人的挑衅,也敢于还击,几次打退金人的侵入,军队毕竟是一个讲究实力的团体,不管张刘之徒施行了多少阴谋诡计,暗中做了多少手脚,在部队中的威信却远远比不上赵氏兄弟.中层军官,如非张刘的亲信或有多年的统属关系的,都愿意受赵鹤寿的统辖,争取立功的机会,而不愿跟随张、刘苟容自安.这种情结,在士兵之间,就更加普遍了.
赵氏兄弟这派人的势力受到北宋朝廷的注目.在朝廷中有些官员的心目中,特别在官家的心目中,认为郭药师和常胜军是可以依靠的力量,主要就是根据他们这一派人的行动来判断的.但在郭药师的内心中,并不喜欢这派人,认为他们并不忠于他个人,也并非唯他之马首是瞻,然而又不得不依赖他们,把他们看成为一笔与北宋政府、将来也可能与金朝政府讨价还价的重要本钱.
截至目前,郭药师对这两派人都需要利用,既要让金朝方面感到有希望把他拉过去,留一条后路,又要让宣和君臣认为他忠诚可靠,才能不断增高自己的地位.暂时,他依违于两派之间,对他们之间的露骨的斗争,没有明确地表过态,让两派人都认为自己是主帅的心腹,主帅仅仅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与对方敷衍一下,这种复杂的处境,他们倒是谅解的.只有让两派人都这样想,他才能高踞在两派之上,施展手腕,让两派都为他所用,这才是郭药师作为一个部队首脑的妙用,这样才对自己最为有利.
显然.郭药师对未来局势的发展,已经作出几种可能的估计,但现在就要下结论,还嫌为时过早,他还要观望观望,再行定计.目前他最感兴趣的是最大限度地扩大军额,增强实力.他懂得归根结蒂,他未来的命运,仍要决定于手中掌握的实力,而不是决定于玩弄政治阴谋.他派了自己真正的心腹到部队去,对新军实施严格认真的训练,在思想方面,做到了让他们只知道有郭太尉而不知道有王少保(王安中)、蔡太学(蔡靖)前后两任安抚使,更不知道在安抚使上面还有谭太尉、童枢密前后两任宣抚使,让士兵只知道有同知府(当时郭药师的正式差使是同知燕山府事)而不知道在同知府上面还有个朝廷.做到了这一步,他才心满意足,踌躇满志.
让两派在斗争中保持均势,自己才能火中取栗.可是随着金军南侵之势日益露骨,这种均势已不可能长久维持下去.最近前线发生一件严重的事故,就说明了这种新的情况.
有一天,郭药师携带张令徽、刘舜仁、皇贲等将领在燕山东郊围猎,这在军队中术是常事.大伙儿正在跃马弯弓,放鹰逐犬,极乐尽欢之际,鄣药师忽然被人请回大营去延接两个身份不明的来客,这件事却不寻常.有人把它透露给赵松寿听,赵松寿也动了疑心,派人加强边境线的稽查,两天后果然把那两名来客截获了,还在他们身上搜出一封措词闪烁、含意不明的书函.案件正待审理,忽然郭药师已经得知消息,立刻派人来把两名来客连人带信一起提到军部去审理了.
这件事引起赵松寿的狐疑,但又不好声张,连自己的哥哥赵鹤寿也未敢相告.他们两兄弟的差别在于赵鹤寿更加效忠于郭药师,不允许对主帅有任何猜测怀疑.赵松寿憋在心里,憋不住了,也难免要在人前发泄几句.这件事,终于传到马扩耳际.
(四)
当马扩把这个不寻常的消息告诉童贯时,童贯也大为吃惊.他忽然把右肩耸起来贴到右颊上来拼命搔痒.这原是他在市井里闾时养成的不登大雅之堂的习惯,做大官后改掉了,但每当惊惶失措时,又会情不自禁地故态复萌.这样抓了一会儿以后,他的诡谲的眼睛里忽然出现了坚决的表情,猝然发问道:"郭药师不稳,俺也迭有所闻,只是抓不到他的把柄.今廉访探访得实,何不就行迅雷不及掩耳之计,把他除了,大祸可弭?"
"宣抚如何行此大事?"
"俺意即日将俺之命,召郭药师来军前会议,当场就数以通敌之罪,缚置狴犴,然后派员入燕宣慰,再得如马廉访其人者,接统此军,劫之以威,抚之以恩,俺看不出十日,大事可定.此计总得廉访允诺了,然后可行."
一向首鼠两端的童贯,突然提出这样一个快刀斩乱麻的办法,不管事情是否可行,这份勇气倒也使马扩惊奇,不过经过进一步的分析,却满不是这样一回事.童贯的老奸巨滑和郭药师的机诈绝人,两个正好配成一对,童贯岂不知自己毫无准备,怎会贸然动手?郭药师步步为营,处处设防,如无十分把握,怎肯轻离汛地,落入别人的圈套?看来童贯是明知其不可,却故意出此一问,目的是为将来留个余地,万一常胜军出了毛病,他可以让马扩出来为他作证:他童贯事前是早有估计的,并且已下了决心要行大事,所以没有实现,那一定是受了部下的掣肘所致.他不但要马扩为他分谤,还要马扩来替他承担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