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常常拒绝母亲的操纵,这种拒绝使我感到满足。拒绝有时 候不需要言辞,我母亲常常用烦恼的语气对我说,我不喜欢看见你的眼睛。她明显地从我的 眼睛里读到了一个字:不。我说过我母亲不是庸常之辈,也许她看得见我心里掩藏的阴晦的 天空,也许她看得见东宫满地的青草是如何在忧郁和怀疑的空气中疯长蔓延的。我母亲一直 在为我纳妃的问题上殚尽心智,她最初选定的东宫妃是司卫少卿杨思俭的女儿,我不认识那 个女孩,只是听说她的美貌倾国倾城。这件事情后来以几近丑闻的结局收场,因为宫廷密探 发现杨思俭的女儿与长安有名的风流浪子贺兰敏之私通。贺兰敏之是已故的韩国夫人的儿 子,也就是我母亲的外甥,据说他一直怀疑韩国夫人的中毒事件与我母亲有关,而我母亲也 一直对这个风流成性的纨绔弟子恼怒不堪。贺兰敏之也许对我母亲的大义灭亲没有防备,他 与杨氏的私情对于我母亲是一种挑衅,我母亲怎样接受这种挑衅呢?说起来是最简单的,把 司卫少卿杨思俭召来痛斥了一番,取消了这门婚事,而贺兰敏之最终被塞进了流放岭南的囚 车。我母亲后来曾经告诉我贺兰敏之的下落,他被随车士卒用马缰勒死,尸体弃于路旁,她 还用调侃的语气说到有一家野店酒肆用贺兰敏之的尸肉做了人肉包子,出售给路上饥馑的贩 夫走卒。这件事的整个过程都让我感到恶心,我惊惧于母亲如此谈论贺兰敏之的死,无疑她 把自己对他的仇恨强加于我了,事实上我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受到什么损害,我与贺兰敏之无 关,与杨思俭的女儿亦无关,而那对青年男女的不幸应该归咎于对我母亲的侵犯。我二十二 岁那年才与裴居道将军的女儿完婚,满宫中对裴妃温厚贤淑的人品交口称颂,我对那个小心 翼翼地恪守着礼教的女人也充满着感激之情,但是众所周知我与裴妃的婚后生活是短暂的, 那个可怜的太子妃从我这里获取了什么?当我们偶尔地在烛光里同床共寝的时候,裴妃是否 看见了我脸上闪烁着那条灾难的黑影?是否知道我的生命正从她身边疾速地消遁?可怜的太 子妃对于我头上的那块阴郁的天空一无所知。让我试着回忆一下我不喜欢的战争吧。
与高句丽王国的战争旷日持久,大唐士卒死伤无数,我的祖父太宗皇帝和父皇似乎都花 费了毕生心血赢取这场残酷的战争。骁勇善战的徐世最后把高句丽的国王高藏生擒回朝时, 我的父皇狂笑不止,他把高藏作为祭品呈献给太宗皇帝的陵墓,然后又呈献给太庙里列祖列 宗的亡灵,盛大的狂热的凯旋仪式使长安城陷入了节日的气氛之中,我看见那个被浮的年轻 国王坐在囚车里,脸色苍白,眼睛里充满悲凉的湿润,我没有任何的喜悦和自豪,我从高藏 的身上发现了我自己的影子,只不过我坐的是另一种以金玉锦绣装饰的囚车罢了。我不喜欢 战争的结果,得胜回朝的官员们受到父皇的加官封爵和金银之赏,而那些战死疆场者被异乡 的黄土草草掩埋,很快被人遗忘。战争总是使数以万计的男人命丧黄泉或者下落不明,父皇 把那些下落不明者一概视为逃兵,他曾颁布过一道严酷的近乎无理的诏令,那些在战争中失 踪的士兵一旦返归故里,全部斩首示众,其妻子儿女也遭连坐,男为奴女为婢。一次春日的 微服出巡途中我看见一个空空荡档的村庄,没有人烟,只有几条野犬出没于茅舍内外,我回 马下的宦官,为什么这个村庄没有人?一个宦官说大概村里出了逃兵,连坐之罪是常常导致 这种荒凉之景的。我在村外的官道上遇见了一个年迈的瞎眼农妇,她怀抱着一件东西面向路 人恸哭不止,我无法忘记我与那个农妇的谈话。
你在哭什么?哭我的儿子。你怀里抱着什么?我的儿子。你儿子被斩首了?是皇上砍了 我儿子的头。
你儿子是逃兵吗?不,不。官府抓丁的时候他在发热病,我把他蒙在地窖里,他只剩下 半条命捱到现在,好不容易病好了,下田耕种了,可皇上派人砍了他的头。
我记得那个悲恸的农妇抱着她儿子干枯发黑的头颅,她的瞎眼已经不见泪痕。当我因惊 悸而拍马离去的时候,我听见后面传赖的更为悲恸的哀叫,客官行行好,把我的头也给皇上 带去吧。出巡回宫后我一夜未眠,瞎眼农妇的哀哭之声犹在耳边,我连夜写了一份奏疏呈给 父皇。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这是我的奏疏中的精义,我觉得我有义务劝谏父皇停止滥杀 无辜。幸运的是父皇采纳了我的奏议,更幸运的是我最终挽救了一批逃亡者的生命。我是东 宫太子,对于宫外的苍茫人世我只是一个安静的观望者,我还能做些什么?长安大饥馑的时 候饿殍遍地,大明宫角楼上的鸦群每天都往西集队而飞,我问侍宦乌鸦何故西飞,侍宦告诉 我长安城里集结着数万逃荒的灾民,活着的人把饿死的堆在马车上拖出城去,乌鸦就是去追 逐那些运尸车的。我打开了属于我自己的粮仓赈济饥饿的灾民,但是我的粮仓并不能填饱灾 民们的空腹。这不免使我感到一点悲哀。我是东宫太子李弘,每逢父皇龙体不适的时候我在 光顺门、延福殿这些地方监理国政,但我母亲的铁腕从珠帘后伸过来,握住了我,也握住了 整个朝廷的命脉,我真的能看见那只粉白的巨大的手,在每一个空间摸索着、攫取着,那只 手刚柔相济而且进退自如,缚住了我的傀儡父皇。我曾经以多种方式规劝我母亲缩回那只可 怕的手,积聚的不满和愤怒常常使我冒犯母亲,然后我从母亲那里得到的是更其冷淡的目 光,嘲谑的微笑和尖刻的恩威并重的言辞,我的母后,不,那时候她已被父皇封为神圣的天 后,她不会缩回那只手,那只手更加用力地压在了我的头顶上。
我是东宫太子李弘,东宫里云集了许多学识超人的学者谋士,但是没有人告诉我如何移 开我母亲的那只手,除了仁慈满怀以礼待人,除了史籍上记载的我的寥寥功绩,我还能做些 什么?
上元二年是一个奇异的充满预兆的年份,这一年我长期病弱的身体犹如三月杨柳绽放新 枝,前所未有的健康的感觉使我找回了青春和活力,我甚至可以坦陈我一生中的肉欲体验也 都集中在这一年中。我不知道这段短促的幸福生活只是一种回光返照,我也不知道母亲为什 么在这一年对我产生忍无可忍的感情,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或许只是我重新获得的健康加深 了母亲的戒备心理,或许我在偶尔监国的过程中伤害了她的权力和自尊,或许只是因为我对 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的怜悯和帮助激怒了母亲。是裴妃告诉我有关义阳和宣城公主的消息 的,有一天我们在品茗闲谈中谈到了已故的萧淑妃,谈到她的亡灵变成一只黑猫出没于宫 中,使母后一再迁居,也使那些当初对萧淑妃落井下石的宫女担惊受怕。裴妃突然问我,你 还记得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吗?我说当然记得,小时候常常在一起荡秋千踢毽子,义阳公主 很美丽,她长得像父皇,宣城公主更美丽,她长得象她母亲萧淑妃,我记得她们都喜欢帮我 穿鞋束带。裴妃迟疑了一会儿,轻声对我说,你应该去看看她们,她们都在掖庭的冷宫里。 这个消息令我震惊,我记得母后曾经告诉我那两个姐姐因为染病先后病死了。萧淑妃已死去 多年,她留下的两位公主竟还充置于冷宫一隅,这个出乎意料的消息真的令我震惊了。我不 知道这是出于遗忘还是我母亲对萧淑妃长存不消的仇恨,不管怎么样,我把此事视为辱没礼 教玷污皇家风范的一件罪恶。当我在掖庭宫最偏僻的陋室里看见那对姐妹时,我无法相信自 己的眼睛,义阳公主的乱发已经银丝缕缕,而曾经以超人的美丽和娇憨受到父皇宠爱的宣城 公主面容枯槁,目光呆滞,她们坐在阴暗潮湿的陋室里,手中抓着一团丝线,地上也堆满了 缠好的大大小小的线团,可以想见她们就是缠着丝线打发了十九年的幽禁岁月。
是我母亲的冤魂带你来的吗?义阳公主颤抖的声音使我惊悚,她说,是一只黑猫带你上 这里来的吗?不是,是我自己。我说。
你想把我们从这里带出去吗?你能把我们带出去吗?义阳公主一直用狐疑的目光审视着 我,我觉得她对我的突然探访充满了戒心。我不加思索地回答了义阳公主的疑同,我说,无 论怎样我要让你们离开这里。想说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我抑制不了我喉咙里的哽咽之声。 在我匆乙离去之前,我听见沉默的宣城公主突然尖叫起来,快走,小心让皇后看见。她将手 中的线团朝门外掷来,让皇后看见你们就没命了,她的喊叫听来凄厉而疯狂,剁掉你们的手 足,把你们泡在酒缸里,你们也会没命的。我想帮助两位异母姐姐的欲望如此强烈,我上奏 父皇请求两位公主的婚嫁之事,措辞中无法掩饰我对父皇母后的谴责。父皇恩准了我的奏 议,也许他只是在读到我的奏书时才想起两位公主已经在冷宫里幽禁十九年,作为子孙成群 的天地君主,父皇经常会将他的儿女后代相互混淆乃至遗忘,这在宫中不足为怪。而我母亲 在这件事情上态度颇为暧昧,她把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的不幸归结为内宫事务的疏漏,我听 见她在赞扬我的仁慈亲善之心,但我看见她的目光冰冷地充满寒意。我记得母亲倚坐在虎皮 褥上,手里捻动着一只檀木球,有番话听似突兀其实正是她对我的斥骂。我母亲突然问我, 弘儿,你与两位公主有姐弟之情吗?我点头,我说我与她们是姐弟,当然有一份不容改变的 血脉之情。我母亲的嘴上已经浮出了冷笑,弘儿,你觉得两位公主是在替母受过吗?我再次 颔首称是,紧接着我母亲的情绪冲动起来,而且我发现她的眼睛里隐约闪烁着一丝泪光,她 说,你从来都在怜悯别人,唯独不懂为自己庆幸,假如我与萧淑妃换一次生死,你就不止是 像两位公主一样适龄未嫁,你早就做了萧淑妃的刀下鬼魂了。我母亲其实是在提醒我的知恩 不报,或者就是在斥责我对于她的叛逆,但我不认为我做的事违反孝悌之道,我只是在守护 我心目中神圣的礼教大义。
几天后我母亲操办了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的婚事,她为两位公主择取的驸马是两名下等 的禁军士卒,义阳公主嫁给了权毅,宣城公主嫁给了王遂古。两位公主的婚嫁当时成为朝野 笑谈,权毅和王遂古的名字成为行路拾金的象征,而我的那两位异母姐姐随俗野之夫远走异 乡,从此杳无音讯,我的帮助对于她们是福是祸已经不可推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