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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武昭自幼熟读四书五经,言辞文章风采飞扬。《女则》告诉后宫的所有嫔妃宫 人,身为女子应该恪守先帝们制定的所有道德礼仪,其中有一条规定嫔妃以下的宫人不许随 便接近皇上。后来我听说母亲当时制订这个规则是针对我的姨母武氏的,武氏那时也被父皇 召入宫中并且有与母亲争宠的迹象,当我捧读《女则》时,不得不叹服我母亲的深谋远虑和 对现状未来的深度把握,由此看来她在身为昭仪撰写《女则》时已经考虑到日后的皇后之道 了。

公元六五五年十一月一日,父皇命司空徐世携带印信正式册封武则天为皇后。那一年我 三岁,对于文武百官前往肃仪门朝见新后武照的空前盛况了无记忆,但我想那应该是一个寒 风萧萧太阳黯淡的冬日,我的母亲迎风端坐于肃仪门上,心事苍茫,而她的微笑被十二种花 饰的璎珞、珍珠、红玉、翡翠、蓝宝石和黄金饰物所掩映,绚烂夺目,肃仪门下的文武百官 无不为新后的天姿国色和万千仪态所慑服。太极门左右的钟楼鼓楼钟鼓之声齐鸣,文武百官 高声齐呼:皇后万岁,皇后万寿无疆。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我母亲做了大唐的皇后。那一年我三岁。我不记得王皇后与萧淑妃 的模样了,两个曾经是父皇专宠的女子后来被我母亲砍除手脚浸泡在酒缸里,她们在酒缸里 哀哭数日后死去,哭声使邻近的掖庭宫的宫人们夜不成寐,自古以来在宫闱之战中失败的女 子都获得了最残酷的下场,而且其恶果株连九族。不久父皇把显赫一时的王皇后家族改姓为 蟒,把萧淑妃家改姓为枭,据说这是我母亲的主意。有人告诉我萧淑妃临死前吁请上苍将她 转生为猫,将我母亲转生为鼠,萧淑妃企望在来世咬死她的仇敌。从此,深受嫔妃们溺爱的 猫儿被尽数逐出宫中,他们告诉我这就是我从来没见过猫的原因。

第二年,父皇废黜了皇太子李忠,作为皇后嫡出的长皇子,我被立为太子。李忠的生母 是一个地位卑微的宫婢,而他的义母王皇后的幽魂已经无法庇护这个木讷沉静的少年,他被 父皇封为梁州刺史,上任之前他的东宫侍宦避之不及,纷纷离开东宫不辞而别,我记得李忠 离宫时凄凉的情景:孤骑一乘三五个年迈的随从。我不知道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如何在异乡僻 壤独自生活。册立太子的大典举行了三天三夜,我觉得我的耳朵快被各种嘈杂之音刺破了, 我捂着耳朵,我想尖叫,但我的母后以她的目光和威仪制止了我。

我的母后力主将这一年的年号由永徽七年改为显庆元年,她对变换文字符号的迷信由此 可见一斑。从此大唐的年号因为频繁的更换而变得紊乱不堪。

我的姨母武氏因为母后的缘故从一个孀妇受封为韩国夫人,她是皇后的胞姐,其容貌之 姣美更胜皇后几分。她曾与父皇有过一段隐秘的恋情,也因此没有躲过我母亲编织的黑网。 韩国夫人有一天中毒而死,父皇异常悲伤,我想他清楚地知道韩国夫人死于同胞姐妹之手, 但是他似乎羞于追查此事,在草草殡葬了韩国夫人之后,父皇又封韩国夫人十五岁的女儿为 魏国夫人,这就是父皇唯一能做的也是他唯一热衷的事了,他绝对没有想到年轻的魏国夫人 在十年后重蹈她母亲之覆辙,以豆蔻之年死于另一次宫廷投毒事件。母后不容许任何女子靠 近父皇,即使是她的姐姐和外甥女。我想那些受害者并非轻视她们的对手,她们的错误在于 把幻想寄托在父皇身上,她们不知道能凌驾于父皇之上的女子是唯一的罕见的,那些香消玉 殒的红粉佳丽,她们无法与我非凡的母亲相比拟。说到我的父皇,他像一只高贵的相思鸟被 皇后缝织的那张黑网所围困,被围困的还有他的仁慈和良知,他对纵情声色的酷爱。父皇软 弱和被动的性格世人皆知。当他意识到我母亲的无情和野心妨碍他的生活时,曾经萌动过废 黜第二任皇后的念头,父皇密召中书侍郎上官仪进内宫商议此事,诗名远扬的上官仪对天子 的意图心领神会,他起草了一份秘密的诏令,与当年废黜王皇后一样,我母亲在诏令中的罪 名也是施行巫术,但是这纸诏令未及颁布就被愤怒的母后撕成碎片了,那是龙朔二年的事, 其时我母亲的密探已经遍布宫中,没有任何秘密能瞒过母亲的视线。

上官仪的草诏墨迹未干,母亲已经赶到父皇的内宫。她对于自己母仪天下为国分忧的所 作所为作了悲愤的表白,她的狂怒和凶悍令父皇感到惊惶无助,而她在泪洒甘露殿之余对王 朝的积患和瞻望极具说服力,它使父皇心有所动。我的怯懦的优柔寡断的父皇,他任凭母亲 将诏令撕得粉碎,最后将可怜的上官仪作为替罪羊扔给母亲,父皇说,这都是上官仪的主 意。我母亲就这样以无羁的方法消除了她一生中的第一次危机,她驾驭父皇的方法多种多 样,似乎每一次的奏效都易如反掌。父皇为什么如此害怕我母亲?我不知道,宫廷上下又有 谁能知道?我想一切都是李氏王朝的气数,一切都很神秘而不可逆转。所有的宫廷风波都会 导致一些人头颅落地,因为按照通常的解释,那都与篡朝谋反的阴谋有关。上官仪不久被李 忠谋反案所株连,他的曾经装满了华丽诗句的脑袋被斫杀在长安的街市上,百姓们都闻说上 官仪之死缘于他对皇后的敌意和攻讦,却没有人知道他是被我父皇随手出卖的,当然,这是 宫廷内幕了。李忠谋反案是一种模糊的缺乏依据的说法。我听说过一些那个异母兄弟奇怪的 习性癖好,在他幽居梁州和房州期间,他时刻担心他的生命被暗箭毒药所伤害,他害怕出 门,害怕膳食,每天都要更换睡眠的卧床,有时候他穿上侍女的衣服来躲避他害怕的暗杀。 他们说李忠后来独居幽室,迷恋于占卜和巫咒的扑朔迷离的过程,从这个昔日的东宫太子身 上散发出一种苍老和阴森的鬼气,使近旁的宦官和侍女难以接近。我想李忠是企图以此逃脱 他的厄运的,但我母亲怀着斩草除根的心理为他罗织了串通上官仪和王伏胜谋反的大逆之 罪,李忠二十二岁那年被父皇赐死。暗杀并没有在他身上发生,他是被我母亲精心织就的白 绢勒死的,我不知道这是李忠的造化还是悲剧。少年居于东宫,我常常在无意中发现李忠留 在宫中的一些物件,书册、笔砚、剑鞘、鸟笼或者香袋,有时梦见李忠像一个幽魂似地潜进 宫中——拾取他的遗物,我害怕在梦中梦见李忠,说来可笑的是,李忠害怕有人暗害他,我 却时常害怕李忠回宫暗杀我。我母亲武照也害怕幽魂,那是王皇后和萧淑妃的喷发着酒气的 幽魂,有一段时间当她通过太极宫那些阴晦僻静的角落时,她总是以华袖遮挡住眼睛和面 部,她说她看见王皇后和萧淑妃在那里飘荡,她们用腐烂的手指和足趾朝她投掷。而一些宫 女们也在后宫的永巷里看见一只疾行的黑猫,它的凄厉的声音酷似已故的萧淑妃,宫女们说 那就是萧淑妃,因为她们记得萧淑妃临死前说过来世变猫惩杀武后的誓言,她们相信变了猫 的萧淑妃正在追逐她生前不共戴天的仇敌。我难以想像母亲是怎样度过了被幽魂追逐的日 子,她从来不畏惧任何活人,但对于死人她却有所顾忌。我母亲劝说父皇由古老的太极宫迁 出,花费巨资改建高祖时代的大明宫,后来终生长居洛阳,其原因就在于她对那些幽魂的恐 惧。我觉得这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

显庆四年我母亲与她的心腹许敬宗联手翦除了她的敌对势力:长孙无忌、褚遂良、柳、 韩瑗等人。那些显赫多年的达官贵人因为封后的问题与我母亲系上生死之结,他们也许未曾 预料到做我母亲的仇人意味着灭顶之灾随时而来。许敬宗在我母亲的庇荫下步步高升,权倾 一时,作为回报他替我母亲除掉了她的无数隐患,包括连父皇都素来敬重的开国元勋长孙无 忌。长孙无忌是被太子洗马韦季方出卖的,据说许敬宗单独审讯了韦季方,韦季方言称长孙 无忌欲纠集朋党另辟新皇朝,重新拾起他丢失的权柄。与其说这是韦季方屈打成招的口供, 不如说那是我母亲为长孙无忌构思了多年的罪名。许敬宗向父皇三次奏报长孙无忌的谋反 案,父皇垂泪不止,他对于案情的怀疑在许敬宗的如簧巧舌和慷慨陈词之下犹如坚冰消融, 父皇哀叹亲臣的不忠,却懒于让长孙无忌当面对质,他对舅父的发落是仁慈的,剥夺封爵采 邑,贬逐黔州,但长孙无忌第二年就于忧愤交加的心情中自缢而死了。长孙无忌的一生以过 人才智和高风亮节睥睨众生,他曾鼎力相助先祖太宗缔造了大唐的黄金时代,没想到最终被 我母亲的纤纤玉手织进了她的黑网之中,所以我相信长孙无忌自缢前哭瞎双目的传说。那是 我母亲缔造的第一个胜利,或者说她在一场强手之战中赢得了第一个胜利,而所有重要的史 籍都如此记载:武后自此独揽朝廷的大权。这一年我七岁。

洛阳是个繁华的风情万种的都市,从麟德二年开始,父皇和母后长期居留此地,除了国 家大典之外,再也没有回到长安。我不知道母亲是否真的喜欢洛阳,迁居洛阳对于她至少是 一种躲避亡灵的方法,母亲十四岁进宫,留下一段坎坷的如泣如诉的回忆,长安的宫殿不仅 给予她甘霖,也曾给予她苦水,而我母亲似乎对后者耿耿于怀,她时常对父皇和儿女说长安 是她的伤心之地,而八百里以外的洛阳宫使她感到安宁和舒适。童稚时代起我就常吵出入于 洛阳宫和西园禁苑,看着这个荒凉的故都在母亲的设计下一年年地繁盛起来。童稚时代我就 对禁苑内的合壁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一座绿树繁花环抱的凉宫,炎夏之际母后喜欢带 着我和兄弟们在那里用膳。合壁宫的东边有方圆数里的凝碧池,一湖碧水之上倒映着南方石 匠们精心仿制的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而池边的五十座亭台楼阁金碧辉煌、美仑美 免,它们像疏密有致的星星护卫着母亲居住的明德宫,那里的一切都带着梦一样的奢华气 息。我有一些模糊的美好的记忆,记得多年前一个夏日早晨我与父皇母后乘龙舟在凝碧池观 赏莲荷,雨后的阳光照耀着我的帝王之家,粉色或浅鹅黄的莲花吸吮着露水,一点档地吐露 芬芳,我记得我也曾在父母膝下沐浴天伦之爱,我的父皇苍白而清俊,天子龙颜含着几分慈 祥几分疲惫,我的母后宽额方颐,一颦一笑之间容光焕发,美艳动人,我听见乐工们的弦乐 丝竹在湖上随波流淌,渐渐远去,我看见那个龙舟上的孩子笑得多么灿烂,他的澄澈的目光 正遥望着池水另一侧的合壁宫。世人皆知太子弘死于蹊跷的合壁宫夜宴,但是那个龙舟上的 口衔珍珠衣著锦绣的孩子,对于未来他一无所知。我羞于谈论那部为我留名的《瑶山玉 彩》,谁都知道那是宫廷王族惯用的欺世盗名的伎俩,事实上《瑶山玉彩》的著者包括了许 敬宗、上官仪、杨思俭等御用文人学者,而五百卷的书册也只是古今秾词艳句的大杂烩。 《瑶山玉彩》完成后母亲让我将书献给父皇,父皇喜出望外,赏给我丝帛三万匹,我不知道 三万匹丝帛有什么用,我也不知道父皇为什么对这种虚假的事情如此轻信。我自幼跟着率理 今郭瑜读书,那些书都是由母亲为我选定的,我十岁就开始读《春秋左氏传》,读到了许多 充满权术、阴谋和杀戮之气的历史故事,楚子商臣的弑父故事使我感到惊慌和茫然,我问郭 瑜,商臣为何弑父?郭瑜说是为了夺取王位,我又问郭瑜,为了王位竟然弑父,天理人伦难 容此事,孔子为什么把它记载下来传给后人呢?郭瑜说那是为了让后人明辨是非善恶。郭瑜 的回答模棱两可,没有使我满足。我拒绝将《春秋左氏传》再读下去,但郭瑜告诉我,那是 我母亲为我圈定的第一本书,我必须读完这本令人生厌的书。我知道我母亲非常喜欢《春秋 左氏传》,后来我也知道母亲一生的业绩得益于她对这本书的领悟和参透,每个人都从书籍 训诫中获取不同的营养,这是读书的妙处。而我喜欢《礼记》,笃信纯洁而理想的儒教信 条,这使我的成长背离了我母亲指定的航向。宫中的青春时光黯淡而恍惚,总是在病中,总 是在白驹过隙之中为浮世苍生黯然神伤。我怀疑我的所有疾病都缘于那种不洁的乱伦中的父 精母血,我在铜镜中看见我的郁郁寡欢的脸,看见一条罪恶的黑线在我脸上游弋不定,我甚 至经常在恍惚中看见闲置于感业寺的那只淫荡的禅床,孕育于罪恶中的生命必将是孱弱而悲 伤的,我想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从十三岁那年开始受父皇之命在光顺门主持朝觐,虽然 那只是临时的一些机会,由我裁决的也只是些鸡零狗碎的无聊小事,但这些经历使我有缘接 触形形色色的文武百官和民间的世风人情。据说许多门阀贵族和朝廷重臣对我抱有殷切的期 望,我想那是因为我对所有人都温恭有礼,而我的母亲对我却总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睨视, 母子之情一年一年地冷淡,我想她也许察觉出我对一个凌驾于父皇之上的女人的不满,尽管 她是我的母亲,尽管她是一个举世无双的满腹经纶智慧超群的女人。

东宫的宫女群中也不乏天姿国色的红粉佳人,但我从少年时直到与裴妃大婚从未与女色 有染,同样地我也没有断袖龙阳之好,我的洁身自好在宫廷中被视为异薮,人们猜测我的多 病的虚弱的体质妨碍了我,没有人相信我对淫佚和纵欲的厌恶,没有人看见我心中那块阴云 密布的天空,就像没有人看见草是如何生长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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