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颔首称是,从老妇人的凤凰和朱雀的故事里透露了一个更为重大的消息,让位与推辞 的回合就要结束了。果然母后在第三次接受了我的禅让,第三次我用一种疲倦的声音向老妇 人宣读了退位诏书,宣诏的时候我真的疲倦极了,唯恐她再次以凤凰朱雀之典延长我心绪不 宁的日子。但我终于看见母亲放下了她的紫檀木球,她从凤榻上缓缓站起来,以一种雍容优 雅的姿态接过了诏书,我看见母亲向我屈膝行礼,她说,万民请愿,皇上下诏,我已面临天 意之择,倘若再度坚辞必受天谴,谨此服从圣谕,为天下万民拜受天命。我听见了一种神秘 的重物落地的声音,一瞬间是虚脱后的疲倦和安详,然后便是那种身轻若燕的感觉了,我想 起母后手中的那份诏书是我登基以来的唯一的诏书,竟然也是睿宗皇帝的最后一次诏书。这 没有什么可笑的,世人皆知我是一个奇怪的影子皇帝。
女皇
九月九日艳阳天,女皇驾临洛阳宫正门则天门,钟鼓长鸣万众欢呼之间,洛阳城四周百 里之地都感受到了吉祥的氤氲紫气,女皇武照已经以弥勒菩萨之态横空出世,巍巍大唐忽成 昨日颓垣,周朝之天重新庇护千里黄土和人群,所有对现实无望的人都沉浸在改朝换代的喜 悦中。
往事如烟如梦,六十三岁的女皇站在则天门上,依稀看见自己的婴儿时期,看见亡父武 士的手轻抚婴儿粉红的小脸,快快长大吧,媚娘,有人说你将来可成天下之主。女皇的眼睛 里溢满了感激的泪水,感激父母给予的生命,感激六十年前那个美妙的预言,感激苍天厚土 容纳她走到今天,走到则天门上,这已经不再是梦,梦想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则天门下的文 武百官和更远处静观大典的洛阳市民蚁伏在她的脚下,天空蔚蓝清明,红日喷薄东升,这是 她登基称帝的吉日良辰,这是真的。女皇的双唇颤动着,她说,天命####是天命。人们 后来习惯于称女皇为则天皇帝。
女皇登临则天门时使用的粉霜几乎遮盖了她的所有皱纹和老态,洛阳百姓看见的是一个 红颜长驻永不衰老的妇人。那种粉霜是太平公主呈奉给母亲的。据说那种粉霜主要由南海珍 珠和西域野花提炼而成,提炼过程和地点秘不示人,享用者仅女皇一人,当时的宫廷贵妇偶 尔从女皇处获赐那种装在玉盒里的粉霜,则是至高无上的天宠了。
说起太平公主,连街头乞丐也知道那是女皇的至爱,有幸睹得公主芳容的人知道她的面 目酷似其母亲,性情之刚烈直追女皇,唯一遗憾的是学识胆略只能望其母项背,太平公主的 锦绣年华是都用在研制脂粉蔻丹上了。人们记得太平公主当初下嫁薛绍时,高宗武后给她的 封地粮仓之大不输她的哥哥们,载满嫁妆的车辆在洛阳的坊区前足鬃走了两个时辰。驸马薛 绍后来莫名地卷入越王贞的谋反案,死于狱中,武后就把做了寡妇的公主接回上阳宫与她同 住,几乎有两年时间,太平公主依然像孩提时代一样撒娇于母亲膝前,而慈爱的母亲提起女 儿不幸的婚姻常常有一种负疚之痛。在母女独处于上阳宫的一些午后时分,太平公主用金锤 亲手敲着松仁或核桃仁,为母亲准备点心,而母亲望着女儿日见沧桑的脸容,心里想着该给 她选择一个新的驸马了。
新的驸马是女皇的侄子武攸暨。
武攸暨那时刚刚随姑母登基而受封为定王,据说定王武攸暨对上阳宫母女的计划浑然不 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太平公主的心目中是一位称心如意的俊秀儒生。武攸暨有一天在衙门 里忽闻家僮前来报丧,说其妻郑氏暴毙于家中,武攸暨记得他早晨离家时妻子还倚门相送, 怀疑家僮口误,一扬手就给他一记耳光,家僮哭着说,夫人真的暴毙了,郎中来过说没救 了。武攸暨心急火燎地奔出官衙,看见外面停着一辆宫辇在等他,武攸暨也没来得及问什么 就上了车,上了车发现宫辇不是在回他的定王府,而是径直地往后宫驶去。武攸暨叫起来, 不是这条路,送我回定王府。驾车的太监却回过头微笑着说,是这条路,是圣神皇帝召你去 上阳宫。武攸暨疑疑惑惑地问,现在召我进宫?不会弄错吧?驾车的太监说,怎么会有错? 圣神皇帝的圣旨怎么会有错?
武攸暨叩见女皇时仍然心猿意马,那是他第一次单独面对伟大的姑母。武攸暨脸色煞 白,他不知道这天蹊跷的遭遇对他是祸还是福。听说你妻子暴亡#是怎么回事?女皇说。刚 闻噩耗,正要回府查询。
既是暴亡#想必是误食了毒物,人死不能复生,怎么查也是无济于事的。依我看你还是 节哀为本。女皇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