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打芦苇是在二月末的一个周末。那是因为吃奶。他睡醒后林阿姨忙三 选四为他沏奶,奶斟进奶瓶后递给他,他便气急地用小手去拍林阿姨的脸,并且将 奶瓶打翻在地。我不由分说从林阿姨怀中夺过他,然后将他放到小床上打他的屁股。 我每打一下林阿姨就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行了,他知道了!”芦苇哭得几乎抽噎 过去。不过事后他再接奶瓶时就现出俯首帖耳的样子,我可不想让林阿姨自幼纵容 桑桑的悲剧在我们家重演。也正是由于这件事,我和于伟之间爆发一场激烈的争吵。 那天他下班回来我沾沾自喜地报告我如何制服了芦苇,“他这么小就知道动手打人, 而且他饿了,就因为迟了一些就抗议吃奶,这还了得?我一次就把他打服了。”我 边说边指点着芦苇。那天晚上芦苇明显打蔫,看我时现出很生气的样子。于伟听完 我的话气白了脸,我是第一次见到他当着外人的面给我难堪:“你以为一个三十岁 的女人能制服一个不足一周岁的孩子是件光荣的事,是吧?”他指着我的鼻子颤声 说,“他这么小你就限制他的个性发展,你想把他塑造成什么人?道德上的伪君子? 女里女气的太监?你不能拿你成人的观点去约束一个婴儿,这太不人道了!”
我屈辱而自尊地反驳:“他能拒绝吃奶,就能拒绝一切他本该接受的东西。恶 习是一天天积累起来的。”
“你是不是希望他一出生就会很深刻地拿起画笔?”
“请你别嘲讽我的职业。”我哭了,“也许他在农村更利于他的成氏,他有小 姐姐,小哥哥,有小院子和蟋蟀,他会懂得生活中的一切都来之不易而倍加珍惜。” 我歇斯底里地哭诉,“我们能给予他什么?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情、冷漠的城市、狭 窄的街道、骨灰盒一样的死气沉沉的屋子。不错,农村孩子没有的一切物质上的东 西他都应有尽有了,可他却失去了良好的空气和质朴的亲情。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推 开奶瓶吗— ”我不知怎的冲口而出,“他想要衔他亲妈妈的奶头!”
林阿姨面如土灰地抱着啼哭不止的芦苇回房间了。我的头嗡嗡地响。天哪,我 说了什么?我在对别人说芦苇不是我的孩子,可他是我的孩子啊,他的一颦一笑都 给我带来激动与欣喜。也许桑桑的故事带给我的负担太重了。
“我知道,我伤害了你。”许久,于伟才说出一句道歉的话。可是这种道歉对 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林阿姨已经明白了芦苇是抱养来的孩子,她会怎么看我呢? 一个不会生孩子的女画家?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卧室,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黑暗的画室看着窗外。窗外也是 黑暗的。为了维护我的自尊,朋友们一旦问起我们为什么婚后多年不要孩子时,于 伟总是用幽默的口吻说他太爱我,不想让一个小孩子来干扰这种爱,而我则搪塞说 想在年轻时过一段轻松自由的日子,为了抱养孩子,于伟甚至做了一个天真设想, 让我一年前就回乡下的亲戚家过一段日子,好对外界说我怀孕了在乡下休息,谁也 不会在意你怀孕了几个月,然后你会抱着一个几个月的婴儿神秘地回到家。我当即 就拒绝了这个计划。但芦苇的到来还是使我在朋友们面前陷入尴尬的境地。不久前 有两位一年多不见了的画友来访,忽然见到了童车上的芦苇,都狐疑地问我:“儿 子都这么大了?”我自然也不做任何解释,只是笑着点头,在他们惊奇的目光下和 芦苇咿咿哇哇地对话,俨然是母子情长。于伟在公司,也不说抱养了一个孩子,只 是称他有了一个儿子了。他们公司的所有朋友都认为白絮飞是一个神出鬼没的人, 那么他们突然有了一个孩子又有什么奇怪呢?也许大家在背后有种种猜测,但当面 都现出糊涂的样子。而我和于伟也正需要这种糊涂。这种糊涂是透过窗纸的温柔的 光明,它给我制造了一种梦幻的感觉,而谁一旦捅破这层窗纸,泄漏进来的耀眼的 光明也许会刺痛我的心。我没有想到是自己捅破了这层窗纸,这层纸是如此脆弱。
夜深了。偶尔还可以看见窗户上有微妙的光束一明一灭,那是街上仍有车辆在 行驶。我觉得彻骨地寒冷,我的眼前开始闪现出桑桑的形象。当林阿姨在那个冬日 的午后泪流满面地讲述桑桑的故事时,我的心一阵阵地抽紧。桑桑因为怀疑自己的 出生而一步步走向极端,如果芦苇长大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会怎样呢?他会离 我们而去吗?他会自暴自弃吗?
画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是林阿姨。她放慢脚步走到我身边,然后坐在我对面 的矮凳上。黑暗中她那衰老的形象看上去是如此打动人心。
“芦苇睡了。”林阿姨嗓音沙哑地说,“睡觉时鼻子还一抽一抽的,他是受了 大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