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桑不理睬我们,仍然端着饭回她的房间。她吃完饭后叉着腰从房间出来,突 然指着我说:“你不是我亲妈妈,以后你不能再管我了。”
当时听完这句话我气得差点昏过去。我不是她亲妈,谁会是呢?我问她为什么 会有这种怪念头?她就哈哈笑着指着我说:“看看你自己心虚了,你照照镜子看看 你,你再看看我,咱们能是母女俩吗?你是小眼睛,我是大眼睛;你的眉毛那么疏, 我的眉毛又黑又密;你的嘴小得像鸡屁眼,我的嘴巴大大的;你说话时老是没有力 气,我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就你这样的人,能生下我辛桑桑?你们不知道是在哪里 把我弄来的,也许你们害死了我的亲生父母,你们给我改名换姓了。好多人也都私 下说过,辛桑桑真不像林惠娴的女儿,别人都这么说,你还骗我干什么?”桑桑说 完就哭了,哭得格外伤心。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怀疑自己的身世的。从那以后,她拒 绝与我说话,而且老是偷偷向我的同事打听,林惠娴是在哪里把我领到她家的?同 事们都说桑桑的神经出了问题,劝我带她去看医生,不然就用温情来化解她的疑虑。 我努力去做了,结果适得其反。我每每关心她的时候,她就挑着眉毛讽刺我:“你 心虚了,就是,你心虚了,你不让我与亲生父母见面,等着吧,早早晚晚我会找到 他们。”
桑桑开始去医院化验血型, 回来后对证我的血型。当她得知我是O型血时,她 就说: “你这副白菜相怎么能跟我一样是O型血呢?你在骗人!”她又开始打听她 出世在哪家医院,谁为她接的生,结果调查到最后那个为她接生的医生遭遇车祸死 去了,她就认为这里面存在着巨大的阴谋。她开始怀疑一切。上初中的时候,她经 常旷课,老师三天两头就把我叫去训话,说我们对孩子的教育太失职了,我不得不 到处寻找她。有一次我在寻她的时候撞见她在垃圾箱旁跳舞,那是夏天,她的白凉 鞋被提在手中,她赤着脚旋转着。一些不三不四的男孩子在为她鼓掌,一个捡破烂 的老头托着顶破草帽在收钱。没等她跳完,我忍无可忍地上前打了她一巴掌,她蹲 下身子捂着脸,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捡破烂的老头非常气愤地过来责备我,你怎么 打桑桑呢?这孩子心眼好使,无依无靠,经常来这跳舞帮我赚个零用钱。我对那老 头说:“我打桑桑,因为桑桑是我的女儿!”结果老头十分惊讶地瞅着我说:“你 是桑桑的妈妈?桑桑说她没有父母,她是个孤儿!”那一次我被气得昏倒在街头, 还是其他行人把我送进医院的,桑桑穿上她的凉鞋后就跟着几个男孩子走了。
桑桑开始频繁地在外面过夜。她把嘴唇涂得鲜红鲜红的。她每次回家来取什么 东西的时候,总是斜着眼看我。有一次正赶上她爸爸画墨竹,她看了一眼画讥讽道: “这几根傻里傻气的竹子有什么好看?竹子腹中空空,非常虚伪,为什么还有人赞 扬它的挺拔和高洁?”接着便大骂语文课本中的范文全都是狗屁。尤其把那些托物 咏志几乎为几代人所称颂的散文咒骂为狗屎,她爸爸气得将半砚墨泼到她脸上。让 她滚出去,永远别再回来。她也就真的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也没回来一趟。老师说 如果能在学校看见桑桑,那比后宫佳丽见上一回皇上还荣幸。桑桑开始谈恋爱,并 且与人同居,我这是后来才知道的。因为桑桑去堕胎的那家医院的医生认识我。那 年她才十六岁。十六岁就堕胎,你想想,我的心里是什么滋味?
那年初冬,天开始冷了,我将她的棉衣棉裤都拿出来翻洗了,又新絮了些棉花。 我到处打听她,只要是她可能去的人家我都留下了话:告诉桑桑回林惠娴家一趟。 我没有留话说让她回爸爸妈妈家,我特意强调让她回的是林惠娴家,因为我怕她的 逆反心理,而我又太想见她一面。我的话果然奏效,有一天刮着刺耳的西北风,天 黑了,我和她爸爸已经吃完了晚饭,桑桑回来了。她瘦得可怕,嘴唇冻得发紫,还 穿着秋季的衣裳。我给她做了一顿热汤热面,然后端给她,她乖乖地一言不发地吃 光了它们,后来还用舌尖舔汤勺玩。吃完饭,她用十分平静的口气问我:“林惠娴 找我有什么事?”我克制着愤怒对她说天冷了,让她回来取棉衣。她一挑眉毛用嘴 吹着手指甲说:“就这?”我说还有其它的事想和她谈谈。她讳莫如深地冲我一笑, 说:“我知道,你要忏悔了,你终于要承认你们不是我生身父母了。”我说:“恰 恰相反,我们的确是你的生身父母,否则也不会这么关心你。”我说出了她隐瞒我 堕胎的事,我说:“你才十六岁,你这么早就… ”我希望好言相劝使她改变生活。 不料她气急地一拍桌子说:“我堕胎又不是你堕胎,你操什么心?我爱这么干,有 什么办法?”结果她爸爸又一次失去控制,他上去打了她一巴掌,桑桑怪里怪气地 看了他一眼,也不反抗,后来她回到她的房间,我们在外面把门反锁上了。“让你 在家蹲监狱,也比流窜到社会上害人强。”她爸爸收起钥匙,发誓不让她再离开家 门半步,就是不上班也要看着她。我们听见她在房间又跳又叫地骂我们,然后用脚 踹门,夜深时才安静下来。我们以为她折腾累了,美美睡着了。我和她爸爸愁得一 夜未睡。第二天早晨,我们做了早饭,我打开房间唤她出来吃饭,可我发现她居然 兔子般地逃掉了。屋子里很冷,一扇已经封好的窗户被打开了,从暖气管向窗外飘 着一根用床单接成的绳子。她将一条好好的床单撕成了碎条。我们住在三楼,她是 用这根绳子荡下去的。她很灵巧,她跳起舞来总是那么轻盈,我知道她这次一走恐 怕永远不会回来了。我为她辛辛苦苦翻新的厚棉衣棉裤被她给立在墙角,尤其是棉 裤,挺壮实地矗在那里,像是谁的腿被人截断了。桑桑留了张纸条,上面写着:辛 长风、林惠娴二位同志,你们休想把我当成人质扣在家里,我的世界非常广阔。林 惠娴做的棉衣棉裤傻头傻脑的,笨得要命,瞧瞧它们都能立在地上站着,这能叫棉 裤吗?是铁打的吧?以后林惠娴给亲生女儿做棉衣时别絮那么厚的棉花,冬天没有 那么可怕。
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没有去过学校,她已经用不着学校开除了。 后来我听说她跟人去了广州,整天跟男人泡在一起,嘻嘻哈哈,不拘小节。后来就 发生了卖淫那件事。她并不是因为手里没钱,她在被审讯时声称她只是想看看男人 付钱做爱时的嘴脸,她便挺而走险。她入狱的那年春节我和她爸爸伤心得连团圆饺 子都没吃,我们真想去看看她,她小时候是那么可爱,可她伤透了我们的心。
如果她在异国他乡不是因为要死了,也许她还不会给我来信。她写信仍然对我 直呼其名,虽然她不称我为妈妈,但我觉得写信这个事实足以说明她的一种妥协。 她从那么小就开始怀疑自己的出生,而且对着周围的世界不抱信任感,充满反叛情 绪。她不喜欢一切常规的东西,她自由自在,对这社会遭人唾弃的一切事物怀有由 衷的兴趣。我常常想,假若她五六岁前我们对她的教育更恰当一些,不那么纵容她, 不要让她觉得一切得到的东西都是天经地义的,也许她不至于发展到今天这种地步。 她理所当然应该成为一个有教养的、在大剧场上跳芭蕾舞的女演员,成为一个男人 的好妻子,可她轻而易举就毁掉了这一切。她似乎更喜欢酒吧间的空气,喜欢为几 个对她有兴趣的男人跳舞。她在信上还说男人们骂她“臭婊子”时她特别开心。她 寄来的那几张照片的背后还沾满了化妆品的痕迹,可见她仍然喜欢浓妆艳抹。也许 死亡是对她永久的一种解脱,她活着是一种痛苦。
桑桑这么激烈决绝地认为她不是我们亲生的孩子,我不知道这原因究竟是什么。 这么多年疲惫地过去了,我也忽然觉得辛桑桑不是我的女儿。她身上没有流着我的 血。是谁把她带到这个世界的?她怎么跟我如此相停?有时候反过来又一想,如果 我是桑桑,我怀疑生活在我身边的人不是我母亲,我会激烈地反抗他们吗?我想我 不会。可桑桑这么做了,也正因为她是桑桑。
……我可怜的女儿就是这副样子,她出生在初春,她刚……三十出头……她很 喜欢……金黄色……她喜欢跳舞。
芦苇把我带入一个世俗、嘈杂、烦扰而又温情脉脉的世界。我开始操心他的一 切事,长了几颗牙,能对什么举止做出何种反应等等。有一次他感冒发烧,我和于 伟深夜带他去医院,直到第三日他退烧后我才有心情吃点东西。一个人的成长真是 奇妙,我几乎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他的变化。他喜欢水,脾气有些急,有时他醒来 饿了,林阿姨冲奶稍稍迟了一些,他就哭个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