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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看周围的“同类”坐姿,虽说没有值班班长那么标准,却也不亚于一尊尊罗汉打 坐,我只好应了一声,强打精神挺直了腰身。帐篷里的读书声重新开始,那标题我已忘记, 但内容却记得十分清楚,大意说阶级斗争越来越尖锐,为加强无产阶级专政的威慑力量,必 须对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实行严管。读过报后由值班班长布置讨论,讲明发言 时必须联系每个人犯下的罪行。那些流氓、小偷类型的老号,抢先发言,在赞颂政府改造政 策伟大英明的同时,还不断检查自己不该把个人幸福建筑在他人痛苦之上云云,如此这般, 周而复始。他们好像对这儿的环境已十分习惯了,发言时喜笑颜开,毫无痛苦之表情。不知 是哪个小子喊了一句:“让那‘新号’交代一下罪行吧,今后好能彼此监督。”
“对!”七嘴八舌地响应。
我对此毫无准备,推脱着说:“我还不懂这里边的规矩,先让我好好学习两天再发言 吧!”
“应该抢先脱裤子割尾巴嘛,没有一点自觉性,你还能够改造得好?”值班班长说道, “也不难为你这新号,简单交代罪行就行了。是愉了?是摸了,是乱搞男女关系了?是书写 反革命标语了?是… ”
“我是右派。”无奈,我只好亮了字号。
“右派?”值班班长狐疑地问道,“右派都在社会上改造,怎么会被送到土城里来?”
“不认罪错,并且重复了新的右派言行。”我说。
“那就是反革命嘛!”有人打响了批判的第一枪。
“右派本来就是反革命,又重新反党反社会主义,那就等于是双料的反革命!”
“交代罪行时干吗往脸上抹粉!”
“这新号态度不老实。”
“样儿倒挺斯文,是只披着羊皮的狼!”
至今,我对初进“蒙古包”时的被迎头批判一顿还记忆犹新。其实,那些老号是在帐篷 里闷得难受,彼此之间的车轱辘话已经听腻味了。每每帐篷里来一个新号,都是如此这般一 番,用十分庄严而又堂而皇之的表象,掩盖几十口人内心的愁苦之情。包括那个值班班长, 他来自清华大学,1959年因为书写了一张攻击大跃进的大字报,以不戴右派帽子的反动分 子身份进了土城。
替我解围的是那顿中午饭,饭簸箩一进帐篷,批判声立刻云消雾散。一双双眼睛都盯向 那冒着热气的窝窝头。收容所的窝窝头比拘留所的窝窝头大一点点,白菜汤稀稠和拘留所没 有差别。分窝头和汤、咸菜疙瘩的任务,由值班班长执行,在我看来分配是十分公平的,但 每每遇到窝头缺个角或窝头被笼屉布粘去一层,都会引起麻烦。
“为什么给我缺了皮的?”
“赶上谁是谁。”值班班长说,“没看见吗?我如同瞎子摸象一样抓窝头。这里边没厚 没薄,全看你的运气好坏了!”
值班班长两眼看着顶篷,像赌徒玩弄赌具一般摸着窝头。没过一会儿,抗议声又响起 来:
“我这个窝窝头眼儿这么大,换一个吧!”
值班班长笑道:“伙房大师傅的手指有大有小,有粗有细,谁赶上张飞的手捏的窝头, 谁认倒霉。”
我很惊奇这些老号的心态,他们就好像幼儿园的娃娃观察玩具一样,评判着窝头的分 量,窝头眼儿的大小等等。虽说1960年是天灾加谎祸的荒年,社会上许多家庭多了一杆称 下锅粮的秤,但还没有因饥荒而使心态变得畸形,来土城的第一天,我就看到饥饿带给人的 精神变态;清华大学来的那个值班班长喝完菜汤后,还像猫儿舔碗一样用舌头把碗上的菜叶 舔得干干净净,真比水洗的菜碗还要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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