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就心情郁闷,加上帐篷外的“蹲下”和帐篷里的“见面礼”,心情灰到了极点。 两个窝头我让给了挨着我坐的老号,只把菜汤倒进了自己的肚肠。我口干舌燥,学习时就想 喝上一杯开水。可这儿甭说开水,连冷水也没得喝,那碗稀稀零零的白菜汤,正好当白开水 解我心中之焦渴。然后,我往帐篷边行李上一靠,伤神地闭上双眼。
好比一只生命之舟,当它已被搁浅在无水的沙礁,心里反而比在海雾之中苦渡要安心多 了,因而我靠着行李就昏沉沉地睡着了。醒来睁开眼看看,帐篷里一个紧挨着一个躺着,鼾 声粗细不匀,那值班班长用一张报纸盖着脸,身子斜靠在帐篷门口打盹;每次头往下一低, 那张报纸便从脸上滑下来,他睡眼迷朦地再把它抓起来盖到脸上。
帐篷里只有一个人没有睡,就是刚才吃了我那份窝窝头的老号。他是个精瘦精瘦的小老 头儿,坐在地铺的铺沿上呆呆发愣。
“你怎么没有休息一会儿?”我悄声问他。
“是想躺一会儿,可是伸腿的地方被你占去了。”
我悟性顿开,在这张方圆二十平米左右的帐篷里,躺着有几十号人;人挨人,人挤人, 由于我往行李上一靠,只留给他屁股大小的一块地方,他只能在那儿和尚打坐了。
“来,你躺下,我坐会儿!”
“不,快吹哨了,哨声一响都要爬起来学习。”
“对不起,我占了您的地方。”
“你还给了我窝窝头吃呢!”老头儿小声说,“不过,今后你再给我窝窝头得背点人, 刚才值班班长接到一张告状纸条,说新号拉拢老号。在这里人和人不能有来往,不能伙吃伙 喝!”
我愣了。
“没关系。值班班长睁一眼闭一眼。下回你把手背到身后给我,别让那些混蛋王八羔子 看见就行了。”接着,老头儿开导我说,“到哪站说哪站;你别愁眉苦脸的,我初来时也和 你一样,不思茶饭,现在肚子就成了无底洞。”
“您什么罪条进来的?”
老头儿看看帐篷里的人都睡得像死狗,便紧挨着我的耳梢,低声说起他进土城的缘由。 这老头儿原是北京郊区一个公社社员,论出身三辈子贫农,论资历土改年月斗过地主老财, 可算得上根红苗正了。饥荒年间,他到大队长的自留地里(社员没分自留地)去偷青,被大 队长的小崽子发现了,于是叫他背着偷的青玉米敲锣游街,一开始,这老头儿一边敲锣一边 作践自个儿,喊着:“我饿得肚皮挨了脊梁,犯了偷青罪,乡亲们千万不要学我,当好吃懒 作的‘三只手’!”喊着喊着老头儿觉着不对味儿,说我他妈的偷青犯罪,你他妈的这块自 留地不是偷社里的么,他妈的你当队长就能比社员多一块青庄稼地?我是暗偷,你他妈的不 是明吞吗?老头儿一时来了火性,便擅自改了游街时的词儿:“我偷青固然不对、可是我没 进社里的庄稼地去掰青玉米;我是进大队长自留地去偷青的。许州官明着放火,还不许我暗 中点灯?人家把几亩地划归自己,我只不过掰了几亩地上的半麻袋青玉米呀!”老头儿的调 门儿一改,惹出了麻烦事,游街示众倒是停止了,但是没过半月,公社政法干部找上门来, 人家不说自留地的事几,只说他偷青是破坏青苗的反动行为。坏分子的帽子戴上不说,还押 送他到了土城。“他姥姥的,在哪儿不是干活吃饭,我想开了,吃劳改这碗饭还省心哩!” 老头儿朝我笑了,算是抖落净了他的悄哪话。
这是我进了劳改队以后,结识的第一个同号。“第一个”永远印象深邃,而这“第一 个”就有满腹冤情。
哨子声终于尖利刺耳地鸣响起来。这死去了一般的蒙古包,又成了活的世界,于是“认 罪”守法之类的词儿,不断从每个成员嘴中吐出来,就连我身旁的这位老头儿,也能扮演两 面人,说出一套冠冕堂皇的词儿。这位老农民姓汪,我之所以能清楚地记下他的姓氏,因为 他在“认罪学习”中,把他的姓氏和大汉奸汪精卫曾勾联在一起,尽管这是十分荒诞而荒唐 的联系,但是“蒙古包”里没有人笑。人们好像悟出了一点道理,骂自己越狠越好,纲上得 越高越好。这精瘦精瘦的老农民,最后把偷青行为比喻成拿着铁锨去挖天安门城楼的地基, 是和反革命同一个鼻子眼出气儿的反革命行为。当然,他在交代批判自己的罪行时,省略掉 了是偷大队长自留地上青苗的情节,在众目睽睽之下,隐藏起了他内心的愤懑和悲哀。
烦闷的,枯燥的,千篇一律的认罪学习终于完结。天黑了下来,帐篷里亮起了灯火。偌 大的帐篷里,只悬挂着两只二十瓦的灯泡,光线幽暗得如同地窖。我蹲在地上正在解行李扣 儿,睡觉的命令就下达了,待我把行李扣儿解开,已经没了我睡觉的地盘。在值班班长强令 下,好不容易把我的左邻右舍呼唤起来,但刚刚容我铺好被褥,忽啦一声那些成员就抢先躺 倒!只留给我能侧身躺下的一条窄缝。这时,我才发现所有成员一律颠倒着身子睡觉,甲头 朝里,乙头朝外;丙头朝里,丁头朝外,依此排列顺序,是几十号人在方寸之地惟一能卧睡 的办法。因而每个人的头部两侧,都有四只臭脚相陪,机会均等,不偏不倚,无论你向左右 哪边侧卧,都有脚臭可闻;而仰卧占地面积又太大,不被左邻右舍许可。奈何?但是侧卧膝 盖又没有弯曲的余地,只能像倒地的旗杆一样直溜溜地躺着,所以我索性爬起,背靠帐篷半 坐半卧。很快我的地盘就被挤没了,这个姿势我一直坚持到天亮。
进公安分局的第一夜我彻夜未眠,进土城收容所第一夜我也彻夜未眠。这不仅仅因为帐 篷中的脚臭熏天,更使我不得安宁的是这一幅入睡图,地地道道,不折不扣地像密闭的沙丁 鱼罐头,身躯一个挨着一个,首尾相依相接,令人愁思顿起,人世间最底层的贱民,竟是这 等睡相。男号如此,女号可以想象,我难以预料我妻子张沪的病弱之躯,能否经受得住这种 苦难,能否把这条苦难的驿路走到头!或者说这条路就没有头,像一首无休止符号的悲怆乐 章,不知哪儿才是脱胎换骨的彼岸,哪儿才是这首苦难乐曲的终止。
姓汪的老头大概前列腺有毛病;一夜起来解小溲几次,有一次他见我靠壁静坐,曾提出 互换位置叫我在他的地盘上睡一小会儿,我谢绝了他的一片好心。和在公安分局的拘留所一 样,帐篷里也不关灯,一只偌大的尿桶摆在靠近帐篷门帘附近的地方,不时有尿碱臊气钻 鼻。除我之外,那些老号们睡得都很香,似乎他们的鼻子对这混浊的臊臭之气已经司空见惯 了;间或有人起来哗哗地撤一泡尿,帐篷里依然是座不起波澜的死城。
倒尿桶差事按铺位轮流。按道理讲,一个星期以后才能轮到我。是不是因为我是刚来的 新号,值班班长点名要我去倒尿。这倒挺合我的心思,因为借机可以到帐篷外面去透透新鲜 空气。吃早饭了,粥桶放在尿桶摆放的地方:在这“蒙古包”内,“装车”和“卸车”在一 个地方,食物装进肚子,黄尿排泄出去。但是,队长讲起人道主义来却毫不含糊,饭罢那面 孔黧黑的管教干部发布命令说:“政府对俘虏都讲人道主义,对你们也不例外,今天上午给 你们衣裳消毒,用蒸锅蒸煮虱子。带来衣裳的换衣裳,没带进来衣裳的,围上棉被。快入 ‘九’了,别着了凉闹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