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岗楼上的武警,已经训我一顿了。”我说。
“给他一双耳朵,让他朝你喊吧,反正他不敢朝你开枪。”张啸虎把行李横扛肩上对我 说,“我是‘二进宫’了,这里边的事,我都门儿清!”
我当真地回过头来,窥视着顺界标朝女号走去的张沪,刚才有几个小伙子帮她拿东西、 扛行李,此时行李和杂什都由她一人拿着,显然是蚂蚁扛山。她像拖死狗一般在地上拉着行 李,另一只手提着网兜中的脸盆及洗漱用具,走两步,停一下。她是个有洁癖的女人,此时 任行李在泥土路上蹭着,拖过行李的地方,扬起股股黄尘。她比我更富有理性,只顾拉着行 李走向罗网,我站了好一阵子,她都没有朝我停步的方向看上一眼。
当然,又招来持枪武警的一顿训斥。也许从这个时候起,就应开始训练听力和中枢神经 的分离。训骂由他们去,我则心神安之。我记起张沪曾向我讲起她的一段往事:东北战役开 始以后,国民党驻上海的警特部门加紧了对地下共产党的搜捕,她是黑名单中被搜捕的一 员。为了安全,上级组织通知她连夜撤出上海,通过旱路和水路从镇江——扬州——淮阴— —直到盐城。在扬州到淮阴的日子,她得了伤寒病,便在一个小村里养病,苏北农村很苦, 是稀粥米汤使她起死回生的。她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起当时同志之间的生死情谊。十年河 东,十年河西,同样是中国共产党,同样还是她母体上的一颗细胞,此时却变为承受折磨的 阶下之囚,她不得不强撑着虚弱的身子,一步一步地拖拉着行李走向监牢。
这儿是和文化古都近在飓尺的北郊,在砖墙和土墙的双层围墙里,耸立着一座座像蒙古 包一样的圆顶棉帐篷。我们这“五毒”一行六人,走在奔往“蒙古包”的路上,甚至有一点 空旷之感。因为目光所及之处,除了“蒙古包”和几排简易的红砖房之外,几乎没碰到活 人,一群叽叽喳喳的老家贼,在“蒙古包”周围的空地上觅食吃。约莫走了有十分钟左右, 我们在一排红砖房外停下。那几个流氓、盗窃犯自动一字排开地蹲在地上,我正不知所措地 东张西望,突然听到一声吆喝:
“蹲下— ”
喊话的人是个白面书生,他身后站着面孔黧黑的中年人。原来那几位都知道这里边的规 矩,只有我是个雏儿,不知道“蹲下”是何意思(后来,我在收容所才从“同类”嘴里打听 到,这就好比过去的罪犯进了衙门,那些刀斧手和衙役们高喊“堂威”一样,先杀杀你的威 风)。我顺从地蹲了下来,心内顿觉自己矮了半截。噢!我明白了一点,这是区别公民和罪 犯的身价— 我已然是阶下之囚了。
还是那个白面书生模样的人,先翻弄着花名册,后来开始点名。当点到“从维熙”三个 字时,他目光分明在我脸上停留了瞬间,然后又去呼唤另一个罪犯的名字。我当时狐疑地乱 猜,可能这个小白脸在区别刑事犯和思想犯的差别,不外是对我这个右派加强警惕之意(后 来在“蒙古包”里才听说,这个小白脸并非收容所的干部,他也是被囿于“土城”里的右 派,他原是一所名牌大学的中文系助教,进“土城”的原因是划右派后偷拿过一次别人的派 克钢笔)。他点过花名册后,毕恭毕敬地把罪犯名单交给一个脸膛黧黑的中年人。这个货真 价实的劳改干部,开始了对我们训话:“你们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这儿叫北苑,也叫土 城。说句粗鲁话,这是社会垃圾的收容所。今天把你们收容进来,因为你们是社会上的垃 圾。你们想想,当初你们刚出生的时候,你母亲把你从屎窝挪到尿窝,又从尿窝挪到干净的 被褥上,要操多大的心?养你们这么大,你们都对得起当老人的吗?偷、盗、流氓、打架, 搞右派反革命,你们拍拍心窝问问,你们对得起谁?告诉你们,这儿是专治恶人的地方,是 龙你给我卷起须子,是虎你给我趴下,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对那些反改造分子决不手软。 现在,你们首先要交代罪行,学习好了,才能送你们去各个劳改点,在劳动中改造反动的资 产阶级世界观。”
至今我难忘那个黧黑脸膛的劳改干部,因为他是我身陷囹圄后的第一个监管人员。坦率 他说,我对这个带有北方浓重地方口音的干部印象并不坏,他不像机关人事室或保卫处的干 部那样,对人横眉竖目;他训斥我们蹲成一排的“五毒”时,除了炫耀专政的威力之外,不 忘以人性来启示人的良知。很显然,他的文化不高,不然他不会找一个劳教右派当他的文化 拐棍儿,那条右派“拐棍儿”姓张,而今,我无论如何也记不起他的名字来了。
在监管干部训话之后,“张拐棍”宣布我们每个人住的帐篷编号,在拘留所相聚在一起 的“五毒”,各自去了各自的住处。我住的是三号帐篷。离训政的地方最近,扛起行李没走 上几分钟,就到了地方。时值冬日,天气冷如刮骨,“蒙古包”的棉门帘紧紧下垂着,在北 风中显得十分荒芜寂寥。但是当我挑开门帘的时候,不由地吃了一惊,原来地铺上坐着里三 层外三层的罪犯。
“怎么不喊‘报告’就进来?”坐在帐篷中心的值班班长对我喊叫。
“我……挝挝挝挝不知道规矩。”我木讷地解释。
“记住,以后无论进哪个号子都要先喊‘报告’!”
“是。”
“把你的行李放在角角上。”
“是。”
“就在那儿原地坐下。”
我又应了一声,把行李靠在帐篷角角上。仿照那些老号的样子,盘腿坐在地铺上。屁股 反馈给我的信息是:地铺上没铺木板,只铺有一层稻草,稻草上铺着的是老号们的行李。冷 鼻子传导给我的信息是:稻草似乎已经发了霉了,那霉烂气息掺杂着肮脏被褥发出来的潮湿 臭气,就是一个化学家也难以罗列出这气味的化学分子式。好在帐篷角角上,有缝合不严的 地方,我把鼻子伸向那儿,可以嗅到帐篷外吹进来的清冷空气。
“你总往外瞎看什么?”值班班长见我经常歪头吸气,以为我在向帐篷外边窥视,对我 进行管教说,“身子进了土城,心也应该跟着进来,不管你在社会上是干什么的,到这儿一 律是罪犯,留恋过去是没有用处的,进土城就是劳动改造的开始。”
帐篷里几十号人的目光都转向我,我的脸腾地烧红了。那值班班长不容我说话,对我继 续进行开导:“现在,你首先要学习好坐着的姿势。第一,两眼前视;第二,挺胸收腹;第 三,盘腿坐正;第四,把双手搭在膝盖上。你看,就这样坐— ”他做了个示范的姿势给我 看,“你看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