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集中反映妇女社会地位的低下和婚姻生活的不幸。《苦相篇》、《明月篇》、《历九秋篇》是代表作。《苦相篇》①曰:
苦相身为女,卑陋难再陈。男儿当门户,堕地自生神;雄心志四海,万里望风尘。女育无欣爱,不为家所珍;长大逃深室,藏头羞见人;垂泪适他乡,忽如雨绝云。低头和颜色,素齿结朱唇;跪拜无复数,婢妾如严宾;情合同云汉,葵藿仰阳春;心乖甚水火,百恶集其身。玉颜随年变,丈夫多好新;昔为形与影,今为胡与秦;胡秦时相见,一绝逾参辰。
这首诗写身为女子从出生到衰老的"苦相"(薄命)命运:一出生就得不到父母珍爱,长大了不为社会承认,出嫁后受到婆家上下的冷眼和丈夫喜怒无常的对待,过些年又得忍受丈夫好新而嫌旧的熬煎。整个社会形成的重男轻女偏见,使女子一生在家庭生活中没有温暖,只有一连串的痛苦。这一现象不仅魏晋时如此,此前此后整个封建社会无不如此。萧涤非先生讲:"傅玄此作,实力仅见。时至今日,犹觉读之有余悲也。"(《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第193 页)
《明月篇》①曰:
皎皎明月光,的的朝日晖。昔为春蚕丝,今为秋女衣。丹唇列素齿,翠彩发蛾眉。娇子多好言,欢合易为姿。玉颜盛有时,秀色随年衰。常恐新旧间,变故兴细微。浮萍本无根,非水将何依?忧喜更相接,乐极还自悲!
这首诗写一新婚女子欢乐中的忧愁心理。年轻,貌美,打扮得动人,与"娇子"欢合亦无间,这是眼前喜乐的境况。但是,她同时就想到自己日后的"年衰",提防起"变故",担心着"新旧",不幸的阴云又笼罩在心头,忧喜交加,不免自悲伤感。
《历九秋篇》②曰:
历九秋兮三春,遣贵客兮远宾,顾多君心所亲。乃命妙伎才人,炳若日月星辰。序金罍兮玉觞,宾主递起雁行,杯若飞电绝光。交觞接卮结裳,慷慨欢乐万方。奏新诗兮夫君,烂然虎变龙文,浑如天地未分。齐讴楚舞纷纷,歌声上激青云。穷八音兮异伦,奇声靡靡每新,微披素齿丹唇。逸响飞薄梁尘,精爽眇眇入神。坐成醉兮沾欢,引博促席临轩,进爵献寿翻翻。千秋要君一言,愿爱不移若山!① 《玉台新咏》卷二,题作《苦相篇·豫章行》。《乐府古题要解》卷下,此诗亦题曰《豫章行》。① 《玉台新咏》作此题。《艺文类聚》卷四一作《怨诗》。陈沆《诗比兴笺》以为,"此泰始五年起用时所作","忧喜相接,乐还自悲"。如此解诗,牵强 附会。
② 《玉台新咏》卷九,题作《历九秋篇·董逃行》,十二章合计一首。《乐 府古题要解》卷上,此诗十二章"亦题云《拟董逃行》"。
君恩爱兮不竭,譬若朝日夕月,此景万年不绝。长保初醮结发,何忧坐成胡越!携弱手兮金环,上游飞阁云间,穆若鸳凤双鸾。还幸兰房自安,娱心极意难原。乐既极兮多怀,盛时忽逝若颓,寒暑革御景回。春荣随风飘摧,盛物动心增哀。妾受命兮孤虚,男儿堕地称珠,女弱虽存若无。骨肉至亲更疏,奉事他人托躯。君如影兮随形,贱妾如水浮萍,明月不能常盈。谁能无根保荣,良时冉冉代征。顾绣领兮含辉,皎日回光则微,朱华忽尔渐衰。影欲舍形高飞,谁言往思可追!荠与麦兮夏零,兰桂践霜逾馨,禄命悬天难明。妾心结意丹青,何忧君心中倾!
这首诗分成十二章。前六章追溯"初醮结发"时欢乐的场面,杯觞交接,乐舞翩翩,从新婚妻子的感受角度,写出婚姻的美满幸福;后六章刻画眼前"盛时忽逝"后的凄凉情景,独守"兰房","朱华渐衰",从"妾心"期盼的痴想中,写出良时难再的无可奈何。唐吴兢《乐府古诗解题》卷上,言此诗"具叙夫妇别离之思";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一,指出此诗"复托夫妇","遂力六言绝唱";张溥《博鹑觚集·题辞》称道此诗"诚诗家六言之祖"。这些评论说明了此诗在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上的独到之处。
这里,我们想补充说明的是,从用韵特点来看,《历九秋篇》必是曹魏时写成。此诗各章,句句押韵。其中第六章"月"韵、"薛"韵通用,第九章"虞"韵、"鱼"韵通用,十一章"微"韵、"脂"韵通用,还有第五、七章"寒桓删"合韵、"山仙"合韵与"先"韵通用,都反映出曹魏时期用韵的特点,近于汉韵,别于晋宋韵。①类似的情形,在前举《苦相篇》也有。如"云"字在"文"韵,其他押韵字均在"真谆"合韵部。汉魏诗人"文"韵与"真谆"合韵是通用的,而晋宋人是分用的。因此,通过考察用韵情形,大体可以帮助我们确定,前面三首乐府诗是傅玄于曹魏时期写成的作品,是年青时代所为。当然,这一结论还需参照其他方面的因素,例如诗作内容、风格以及傅玄本人地位变化等等,我们后面还将补充说明。
在反映妇女婚姻生活不幸方面,除了写忧愁之情和忍受别离之苦外,傅玄的乐府诗也表现她们反抗的性格或坚贞的爱情。例如:《短歌行》、《昔思君》二诗,通过今昔对比,控诉了男子的负心绝意,用的是质问口气;《朝时篇》、《青青河边草篇》①二诗,用的是独白口吻,通过景物烘托,既写了对良人久出不归、音信杏无的种种期盼情态,又写了对自身华发已生、良辰永乖的唯一愿望:"甘心要同穴","要君黄泉下"。这些诗篇也是很感人的。
其次是写到了社会的乱离景象和战争的进行场面。《放歌行》曰:灵龟有枯甲,神龙有腐鳞。人无千寿岁,存质空相因。朝露尚移景,促哉水上尘。丘家如履綦,不识故与新。高树来悲风,松柏垂威神。旷野何萧条,顾望无生人。但见狐狸迹,虎豹自成群。孤雏攀树鸣,离鸟何缤纷。愁子多哀心,塞耳不忍闻。长啸泪雨下,太息气成云。②此诗所写战乱造成的萧条凄凉景象,与建安诗人笔下反映的内容,十分相似。如曹操《蒿里行》中"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王粲《七哀》诗① 详参于安澜著《汉魏六朝韵谱》,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 年版。该书《韵 部分合表》指出,"魏时'元,韵与'寒桓删山仙'同用。至晋'元'与'魂 痕'合并,而与'寒桓删'同用处,仍甚多,"但傅诗尚与"山仙"合用,这是 典型的魏韵承汉韵的表现。
① 陈沆《诗比兴笺》,将《青青河边草》与《短歌行》都当成"被议归里之时"的作品,解为"家居怀主之思"的旨意。这不免附会。
② 此《放歌行》用韵,亦为"真谆"合韵与"文"韵通用,是汉魏诗的特 点。中"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等历来为人称道的诗句,与傅玄此诗中"旷野何萧条,顾望无生人",都是真实表现汉未以来社会现实的佳句。曹魏政权建立后,仍然四处用兵,人口继续减少,汉未以来的动乱情形并无显著改善。傅玄此诗的现实意义是很强的。
再看《长歌行》:利害同根源,赏下有甘钩。义门近横塘,兽口出通侯。抚剑安所趋,蛮方未顺流。蜀贼阻石城,吴寇冯龙舟。二军多壮士,闻贼如见仇。投身效知已,徒生心所羞。鹰隼厉爪翼,耻与燕雀游。成败在纵者,无令蛰鸟忧!
这首诗无疑是写曹魏时期西线、南线战事的。因为入晋前,"蜀贼"己灭,只有"吴寇"尚存;而且同时向吴、蜀用兵,证发"二军"讨击,这是魏明帝与齐王曹芳在位期间的事,嘉平以后魏军主要在淮南自相攻伐,对外用兵只是防御性质,没有力量同时派兵主动在两条战线上挑战。因此,这是傅玄的早期作品。诗中表现出魏军昂扬的气概,反映出博玄对战事的关心,语多激励,情有所寄。
在傅玄现存诗作中,写社会环境和战争的题材,篇数不多,因而常常为论者忽略。然而,这是不能忽略的!
最后要说的是抒写个人情怀的作品。《白杨行》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篇。其诗曰:青云固非青,当云奈白云。骥从西北驰来,吾何忆!骥来对我悲鸣,举头气凌青云。当奈此骥正龙形,踯足嗟蛇长坡下;蹇驴慷忾,敢与我争驰。踯躅盐车之中,流汗两耳尽下垂。虽怀千里之逸志,当时一得施?白云飘飘,舍我高翔;青云徘徊,戢我愁啼。上呵增崖,下临清池,日月西移。既来归君,君不一顾。仰天太息,当用生为青云乎?飞时悲当奈何耶,青云飞乎!①全诗写生不逢时、有志难施的悲愁愤慨之情。诗中以龙骥、蹇驴作对比,借用了贾谊赋《吊屈原》中的形象:"腾驾罢牛骖蹇驴兮,骥垂两耳服盐车兮。"这种贤愚易位、清浊不分的用人之道,造成"气凌青云"的有志之士磋舵太息,令诗人借题发挥,为文则成自伤之作。贾谊是这样,傅玄也是这样。傅玄于正始中很不得意,写诗明志,绝非泛泛之情,亦非无病呻吟。与《白杨行》抒情有联系的诗作,还有《何当行》、《鸿雁生塞北行》、《墙上难为趋》与《云中白子高行》。《何当行》写结交要"相知""由中",没有"管、鲍"之士,宁肯不求"外合"之貌。而《鸿雁生塞北行》,以曹操《却东西门行》诗首句为题,肯定是在司马氏执政以前的作品。诗中所写凤凰千岁来翔、龙龟非云雨不升、兰草万里扬芳,都有作者自喻的成分。《墙上难为趋》通过咏史,写前贤"屈伸各异势,穷达不同资",表达自己"体中庸",不违天道的志向。再看《云中白子高行》:陵阳子,来明意,欲作天与仙人游,超登元气攀日月。遂造天门将上谒,阊阖辟见紫微绛阙。紫宫崔鬼,高殿嗟峨,双阙万丈玉树罗。童女掣电策,童男挽雷车。云汉随天流,浩浩如江河。因王长公谒上皇,钧天乐作不可洋。龙仙神仙,教我灵秘;八风子仪,与游我祥。我心何戚戚,思故乡;俯看故乡,二仪设张。乐哉二仪,日月运移。地东南倾,天西北驰。鹤五气所补,鳌四足所支,齐驾飞龙骖赤螭。消遥五岳间,东西驰。长与天地并,复何为,复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