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着,可是眼泪却一滴滴地掉在丈夫正在热敷的肩膀上。
陈咏明扳过她的肩膀,她却把头扭开,不看他的眼睛。而他,固执地把她湿漉漉的眼睛对准自己:“我不是好好的吗? 等我好了,我背你爬香山去……”
好倒是好了。可是漆黑的头发却开始花白,逢到阴天下雨,每个关节都疼痛难当,像把生了锈的锁,开动起来,吱吱嘎嘎地响。
这一切都瞒不过一双医生的眼睛。
当然,他们也没能去香山。
两年以前,郑子云副部长亲自找陈咏明谈话,准备派他到曙光汽车厂出任厂长。
郑子云好像存心要把陈咏明吓倒:“……不过我要先把底交给你。生产嘛,是连年亏损。设备完好率只有百分之三十五,你知道的,部里的要求是百分之八十五。挺大的车间,却没有地方下脚。
铁屑、加工件、毛坯、废件,满地都是,一层摞着一层。投料不按生产计划,投一次够你用半个月,也堆在车间里占地盘c “职工生活嘛,一千多人没房子住。一间屋,布帘子一拉,住两家。晚上倒班,不敢开灯,怕影响别家休息,黑地里,据说还有上错床的。”说到这里,郑子云停住了,好久没有言语。下巴支在交叉的十指上,坐在那里不知想些什么,陈咏明还以为他说完了。只见他叹了一口气,对陈咏明微微笑了笑,好像为自己突然中止了谈话表示歉意。
郑子云继续说下去:“托儿所送不进去孩子。房顶上有些瓦坏了也不补,露着天。外头下大雪,屋里飘雪花,把孩子赶到不漏的那头住去。玻璃碎了、窗框子坏了,全用木板一钉,弄得房间里黑乎乎的。还有人把垃圾往托儿所院子里堆。在这样的环境里,孩子们怎么生活呢? ”食堂也是乌七八糟,案板上的灰尘有一个小钱厚。医务室装中草药的麻袋成了耗子窝,拉上耗子屎,那些中草药就只能当柴烧。工人呢,却配不齐药。
“另外,还有上百个人的问题没有落实政策,几百个待业子女没有安排工作……”
他好像很了解汽车厂的情况,大概常去厂子里看看、走走,陈咏明想。
突然,郑子云像和谁吵架,气汹汹地说:“……部党组经过研究,认为你去还是合适的。”
“这样大的厂子,我从来没管理过。”
“是啊,是啊,这么一个烂摊子,搁在谁身上都够瞧的,已经换过好几任厂长了。部里就有两位局长在那里干过。当然,那是‘四人帮’横行的时期,谁也别想干成一件事。现在,干‘四化’有了相当充分的条件,当然也还有各方面的困难。对许多重大的问题,还存在着认识上的分歧。比如,到了现在还要讨论生产的目的是什么,这就涉及到积累和消费的比例问题。唉,共产党是干什么的? 开宗明义第一条,是为老百姓过好日子的。怎么到了现在这个问题也成了问题! 还有,思想政治工作是要把人变成唯命是从的奴隶,还是最大限度地发挥人的积极性,把他们提高到倍受尊重的地位? 像这些早就应该认识的问题,有些同志到现在还不认识。认识上不一致,实行起来就更加困难。有些人,干了很多年的革命,当了好些年的党员,说到底,偏偏就没有真正了解马克思主义是怎么回事……情况就是这样,我不要求你现在就答复,你可以考虑几天。”
不但陈咏明在考虑,和他要好的同志、朋友也在替他考虑。了解那个厂子内情的劝他:“你到哪里,搞上去也得栽下来,搞不L 去也得栽下来。”
也有人况:“凭你这个级别,坐曙光汽车厂那把椅子屁股小了点儿。”
“你镇得住吗?!”
而陈咏明考虑的,并不是他将遇到的盘根错节的人事关系;层层组织像一套生了锈的、每个环节都运转不灵的机械装置;企业的亏损;生产任务的拖欠;职工中亟待解决的问题。他想的是,如果在战场上,作为一个产党员,应该自告奋勇地到那最危险的、九死一生的阵地上去。
人们很难说清,自己的某些素质,何时、何地、因何而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