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迅速热卖,并且几个星期之内便出现了盗版。卡尔佩珀信心大增,决定抓住机会,在1651年版《医师指南》中为他即将出版的通俗版指南做广告,称“这本涵盖草药知识的书会在半年内出版”。他的草药书果然于当年秋天如期发行,书名为《英国医生》,副标题写道:“一本完全医疗手册,凭借此书有病可以治病,无病可以保健,仅售3便士,药材全部是英国本土植物。”
以前出版的草药书基本都是为知识分子量身打造的奢侈品。即便是看起来亲切易读的杰勒德的著作,实际上也是以热衷园艺的中产阶级为目标人群的昂贵书籍,与被伤寒折磨的穷人们无关。卡尔佩珀的全新作品却打破了这个常规。正如广告中所承诺的,这本书仅售3便士。植物的排序也不是根据某种艰深难懂的分类学,而只是粗略按照字母顺序排列,从瓶尔小草(adder's-tongue)写到蓍草(yarrow)。书中几乎所有的植物都是英国本土物种,非本土物种只有几个,如菜蓟和核桃,但即便是这些植物也都是花园里十分常见的。(这种做法是出于实用主义的考虑,保证所有草药都能方便便宜地入手,而非后来草药师们宣称的英国植物长在英国土壤中因此更适合治疗英国人的神秘主义论调。)卡尔佩珀对每一种植物都进行了描述,比如生长地、开花时间和药性用法。每种植物还都被赋予了一个“主宰”星:金钱薄荷的是金星,繁缕的是月亮,荨麻则归于火星。作者并没有解释主宰星的分配原则,但书中偶尔还是有迹可循。比如“水蓼”这个条目下,作者精辟地写道:“热而辛辣之物,受火星主宰,但土星亦对其有影响,这点可从其叶片上的铅灰色圆点看出。”
不过尽管他如此不遗余力地宣扬占星学的重要性,这些理论并未产生什么实质上的影响。我猜卡尔佩珀是希望这些主宰星能发挥某种神奇成分的作用,就好比今天广告里常说的某某产品中含有“X成分”,是一种用来唬人的时髦用语。大部分条目“药性和用途”下的内容,都是药效形象说、宗教经典著作中的药方和大量古老民间常识的混合体。
关于蒲公英的描述十分优美,说它的小花中央“深深嵌入了黄色的点点花蕊”,还说它“受木星主宰”。但说到它疏通“老人和年轻人的尿道”的药效和它的乡间俗名“尿床花”时,又与占星学毫不沾边。另一个与占星学也没什么关系的例子是榕叶毛茛,他用街头小贩般的调笑语气推荐它为痔疮良药,这种植物多节的根与膨大的血管十分相似,因此被药效形象论者认定为万灵丹,书中写道:“父老乡亲们,现在我要告诉你们另一个秘密……痔疮草做成油膏或膏药,不但治痔疮妥妥的,连淋巴结核(英文为king's evil,直译为‘国王的灾祸’)都能治好,但我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用‘国王的灾祸’称呼这种病,咱们不是没有国王了嘛……”书里称赞酸模不仅是种好食材,还是种好药材:“像花园里的其他植物一样是种健康的食材,但这种属于我们那个年代的美味已经不复存在了,如今的女人只因为它会把汤染黑就不肯把它放进锅里:傲慢和无知(一对开天辟地时就存在的恶魔)让人把美观看得比健康重要。”
按卡尔佩珀自己所强调的,理解这本书的关键是一种叫作苦艾的植物,这种有刺激性的、长着银色叶子的多年生杂草,后来因为成了苦艾酒的原料而出了名。但这本书里的苦艾词条却与其他任何词条都不同,读来仿佛一个人喝醉后信手写下的杂乱文字,一段发生在火星、金星和作者自己之间的难以理解的对话,一个关于苦艾驱赶蛾子,只因它们两者都受火星主宰的故事。可能这段文字是卡尔佩珀吃下苦艾后所写,不过让他神智错乱的不是火星,而是苦艾中会引起幻觉的成分,亦即苦艾酒酒力的来源。“忧郁的人,”他吃下苦艾后立即写道,“无法忍受声誉被误解的痛苦。”也许正如本杰明·伍利[64]在卡尔佩珀的传记中所说,用意识流的手法为一种最苦涩的植物写作条目,是对苦涩本身的寓言,是一个一生都与权威作战、只因表达异见就差点送命的男人的内心写照。
卡尔佩珀的影响如今依然还在。有一家以卡尔佩珀命名的连锁店,出售的商品是药草,不过比起卡尔佩珀本人书中描写的种类要少得多,植物类型也更侧重于药草园中的植物而非路边的杂草。他的书依然有销路,但我想人们只是把它当作古时候的古怪趣闻来读,而非视其为英国内战时期城市四分五裂之下催生的打破常规之作。当然,它不再是一本自我治疗的指南,但其中推荐的植物却不太可能伤害到谁。有几种甚至真的有助于缓解一些小病痛,尽管缓解病情的原因并非卡尔佩珀所说的那样。
他留下的最重要的遗产可能反而不那么起眼与明了。他对使用简单、无毒药物的坚持,对大众有权获得药学信息的执着,使他为医药民主化贡献了自己微弱的力量,并推动了药物中古怪离奇之物的剔除。即便是一剂简单的荨麻膏(能让“我们疲惫的身体”清醒振奋)也比捣烂的燕子看起来好多了。
6 三色堇——杂草与三个作家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