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下涌起水波汹涌之声,
地狱在我心里,人群惊慌,
集聚在庙前,世界大改变;
永远渴;这城是黑夜性格的陈述,
城在灯下聋而愚沉入湿凉树荫,
房屋是滞重的做物,房屋;
饱食及沉睡的宗教,政治希望与教育;
我以为他不止是一个很好的诗人,而且是一个真正的诗人;即使他不写诗,即使我不完全懂他的诗,他的低半音,慢一拍的特性正是由于诗的缘故。他追求那一条绝对精敏机智的线,我能感觉得到,而且珍惜。
五
一九四七年十月初我们经过伦敦,渡海峡,到了巴黎。卢森堡公园的林木已错杂地呈显秋色,战争结束已两年,食品供应仍很差,什么都得凭邮票样的粮票去购买。大学城食堂的饭,不能让我们吃饱。我还记得可笑的是刚到巴黎的晚间,我们便兴致勃勃地去坐咖啡馆了。等咖啡端来,才知道市场上根本还没有咖啡一物。那杯子里的只是一种代用品制成的黑色苦汁。至于糖,也没有,以一种酱色的似甜似酸的水代替。不过巴黎的艺术生活已经很活跃,张贴街头的展览会、音乐会、戏剧、歌剧……的广告使我们眼花缭乱,学音乐的同学们更是忙得团团转。
道乾偏被分配到里昂大学,很为沮丧。在里昂住得很不快活,甚至病了一场,住了十天医院。来信说:“我很想去巴黎,根本决定去……我决定复活节前后就去,不管他们准不准。”他埋怨“里昂的雾、雾。我逐渐不大懂阳光。”又说“里昂人如封闭的瓶”。
一九四八年三月底他转学到巴黎,住在大学城外省馆。我住比利时馆,相距约十分钟步行,常能见面。常在一起的还有学哲学的顾寿观君。寿观是我在西南联大哲学系的同班同学。
那时供应已逐渐改善。他喜欢煮咖啡夜读,抽着烟斗,读切尔克迦、卡夫卡、兰波。在留学生中,他显得最为法国化,他常引兰波的句子:“绝对必须属于现代。”
在从里昂给我的一封信中,他曾给自己作了一段描写,可算他当时的自画像:
“唉,我,天生用感觉多于理智,我为一种新的要求,我只把我做成一个精敏的兽,静静地卧在世界最后的夕暮,像一架具有真空管及锐敏线圈的兽,感觉宇宙的存在,咀嚼那个时升脱时低沉,以及社会生活各种感应的ego,呵,我的好心肠的朋友,这就是我的全部。我的畏却的生活,我的无时不在加意隐蔽的内在,这就是我,我今日泄露于你,作为你的最好友情的顶礼!”(一九四八年二月二十六日)
六
一九四八、一九四九,国内局势在剧急变化中,那边的巨变在每一个国外留学生的心中也带动了变化。我们一群人离开祖国时,本来就抱了献身建设强大繁荣的祖国的愿望,人民共和国成立,在我们是一个新世界的诞生,一切都有了可能,在一个起点上。那是一片崭新的土地,扫荡了一切陈旧与腐朽的处女地,工人在上面塑造钢筋水泥,农人在上面开垦播种,科学家在设计,艺术家将放情歌唱。
一九四九年十月九日巴黎的学生,华工组织,一部分使馆人员共同举行了庆祝会。留法公费为期原定是两年,所以一部分同学已经结业,大家归心如箭。归,不只是回到母土,祖国,而且是皈依一个理想,参预一个大工程。就在十月间,学业结束的,或自己认为可以告一段落的,都纷纷南下,到马赛乘船东行了。
我是到法国一年之后才开始学雕刻的,自知这样初级水平的技术不能回去做什么,但是也有朋友提出相反的意见:在欧洲多学一天西方艺术,则多中一分资本主义毒素。但是我还是留下了,学哲学的寿观,学文学的道乾回去了。他们都认为要认真在西方学习非十年、二十年不可,而目前的世界情势,国家情势,个人情势都催促我们回去。
在心理上他们都做了准备。那一段日子我们的谈话集中在艺术道路、生命的道路的问题上,辩论有时非常激烈,往往谈到深夜,乃至彻夜。他们认为我不与他们同行,乃是缺乏果断,缺乏明智,也缺热情。而在我看来,他们的行动是果断的,也是热情的,但所持的言论往往已不明智。寿观说:只有农人的劳作才有价值。道乾说:生活根本不需要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