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震动了,他紧张而仓皇的看着丹枫,看着她怀里的那些小册子,他试着要去取那日 记本,丹枫立刻紧抱着本子,像负伤的野兽在保护怀里的小兽般死命抱紧,眼睛里又流露出 那种疯狂的、野性的光芒。这神情刺痛了他,他不敢去碰那些本子了。他咬牙,他握 拳,……他站起来,绕屋行走,他又坐下去,死盯着丹枫。然后,他终于恳求似的开了口:
“丹枫,你听我说,你好好的听我说。你把日记本还我,我已经不要求你去扮演林晓霜 了!江浩也已经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他不会恨你,也不会怪你……”
“大哥,”江浩冷冷的说:“你最好不要代我发表意见!”
“老四!”他懊恼的回过头去,愤愤然的说:“你是什么意思?”江浩仰靠进沙发里, 伸长了腿,他两手交握着放在胸前。忽然间,他就变成了一个沉稳的大人,一个坚定的大 人。一个有主张,有见解,有思想,有气度的男子汉!他一瞬也不瞬的望着江淮,又掉头看 看丹枫,他唇边浮起了一个莫测高深的、古怪的微笑。点了点头,他缓慢的,口齿清晰的, 有力的说:“我已经冷静的分析过了,在这整个故事里,我是个莫名其妙的被害者!你们两 个,每人肚子里有一本帐,这本帐我全不知道。而现在,还不是你们面对真实的时候吗?还 不是你们公布真相的时候吗?你们即使还要继续演戏,继续去保有你们的秘密,我这个莫名 其妙的被害者,也该有权知道我为什么会成为你们间的牺牲品!”
“老四,”江淮蹙紧了眉头。“回家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来谈,现在,不是谈这件事 的时候!”
丹枫看看他们,她脸上有种被惊扰了之后的厌倦。她低叹一声,就低下头去,翻开了第 一本日记,她似乎准备把这兄弟二人当成不存在,要去径自进行自己的工作了。江淮跳起 来,用手压在那文字上。丹枫惊愕的抬起头,她接触到江淮深沉的、苦恼的、痛楚而热情的 眸子。这对眼睛那样痴痴的、切切的、哀恳似的看着她,里面燃烧着两小簇热烈而阴郁的火 焰。这眸子立刻把她从那沉浸在海底的意志唤醒了,立即就绞痛了她的神经,融化了她心底 的冰层。她呐呐的,挣扎的说:“你要干什么?你一定要对我用暴力吗?”
“不,不。”他一叠连声的说:“不对你用暴力,再也不对你用暴力。只是——请求你 在看日记以前,先听我说。”他回头看看江浩。“老四是对的,你们都有权知道这个故事, 既然一切已发展到这样恶劣的局面,我势必不能再保密下去。丹枫,我把我和碧槐的故事全 讲给你听,听完了,你再到日记里去求证。但是……”他倒进沙发中,仰首看着窗外。“我 曾经发誓不说这个故事,不论有多少谣言,多少揣测之辞,多少恶言中伤,我发誓过不说这 故事,未料到人算不如天算!”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自语似的低低的说了句:“碧槐,请原 谅我!我不得不说了。”丹枫注视着江淮,她眼睛里顿时闪过一抹光芒,就立即有了生气, 有了感情,有了力量。她不再像个石雕的圣像了。坐正身子,她端起那杯酒,浅浅的啜了一 口。她的眼光生动的、柔和的、梦似的停驻在江淮的脸上。“事实上,”江淮没有看她,他 燃起一支烟,他的眼光停在那烟蒂的火光上。“我和碧槐的故事,前一半一点也不希奇,那 是个很普通的、典型的恋爱故事,一个大学生碰到另一个大学生,几乎是一见钟情,在三个 月内就山盟海誓,难舍难分了。我和碧槐是在夏令营里认识的,她文雅,纤细,多愁善感, 写一手好诗词,精通中国文学,她多才多艺而弱不禁风。当时,为她倾倒的大学生大有人 在,追她的男孩子难以胜数,她在那芸芸众生的追求者中,独独选中了穷无立锥之地的我, 简直使我像飞在云雾里一般。她和我谈诗词,谈绘画,谈人生,谈梦想,谈爱情……哦,我 简直为她疯狂了。”
他吸着烟,烟蒂上的火光一闪一闪的。江浩和丹枫都不说话,他们的眼光都盯着他,他 沉溺在遥远的过去里,那“过去”显然刺痛了他的神经,他微蹙着眉,眯起眼睛,望着那向 空中扩散的烟雾。“那时候,碧槐是单身在台北,无依无靠,我也是单身在台北,两个单身 的年轻人,彼此慰藉着彼此的寂寞,彼此编织着彼此的未来,我们曾经有过一段好美好美的 生活。相交既深,碧槐开始谈她的家庭,谈她早逝的父亲,谈她改嫁的母亲,谈她那最鬃鬃 最可爱的小妹妹!她常说,丹枫上飞机以前,曾经哭着抱紧她喊:姐姐,不要让我跟他们 走,我要跟你在一起!姐姐,留住我!亮亮亮亮亮住我!她每次叙述,都泪流满面,我把她 抱在怀里,她哭得我的衣襟全都湿透。”
丹枫眼中浮起了雾气,她的视线模糊了,喉中哽住了,端着酒杯,她望着杯中那红色的 液体发愣。
“我从没遇到比碧槐更多情,更恋旧,更多愁善感的女孩,我们的欢乐结束在我去受军 训的时候。我受完军训,碧槐应该念大三,但是,她竟白天上课,晚上到一家舞厅去当了舞 女!我找到她,我们之间发生了剧烈的争执,她拿出一封信给我看… ”他转过头来,望着 丹枫,苦涩而酸楚的说:“亲爱的丹枫,你那时的信,就写得和现在一样好!那是一封一字 一泪,一句一泪,一行一泪的信,你历数了在国外的辛酸,继父的冷漠,生母的无奈,和你 前途的茫然。我现在还记得你信中的几句话,你说:姐姐,我才十七岁,已经面临失学之 苦,在学校中,老师们都说我有语言和戏剧的天才,我也做过梦,要念戏剧,要念文学,要 念艺术… 但是,下个月,我会去酒吧里当兔女郎!亲爱的姐姐,你不会懂得兔女郎是什 么,我在出卖早熟的青春,和我‘很东方’的东方!我把我所有的梦想都埋葬起来,姐姐, 再相逢时你不会认得我,你那清纯的,被你称为小茉莉花的妹妹,到时候将是残枝败柳了。 亲爱的姐姐,当初你为何不留下我来?我宁可跟着你讨饭,不愿在异国做洋人的玩具!”他 停了停,盯着丹枫说:“我有没有记错?你是不是这样写的?”
丹枫闭上了眼睛,两滴泪珠从眼眶中溢出来,沿颊滚落,跌碎在衣襟上。“丹枫,”江 淮叫了一声:“我永远不了解,你们姐妹之间,怎可能有如此深厚的感情?碧槐为了这封 信,毅然下海,她告诉我,她卖舞而不卖身,她说她会继续念书,她说舞女也有极高的情 操… 她用种种理由来说服我,让我允许她伴舞,我一直摇头,一直不肯,她急了。她对我 说:‘我已经写信告诉丹枫,我的男朋友是个富翁,可以接济她的学费,如果你不许我伴 舞,除非你筹得出她的学费!’这话使我发疯了,我拚命工作,埋头工作,一天工作十八个 小时!可怜,我那小小的出版社,连我自己都养不活,怎能负担每学期两千英镑的学费!” 他再度停止了,拚命的抽着烟,满房间都是烟雾腾腾了。他望着那些烟雾,他的脸色阴沉而 凄凉,声音却变得非常平静了。“于是,碧槐下了海,三个月后,她干脆退了学,因为她的 功课一落千丈,而长久的夜生活使她白天精神委靡。她不再是陶碧槐,她不再是个单纯的大 学生。在舞厅里,她很快的学会了抽烟,喝酒,以及和男人们打情骂俏。她成了曼侬。正像 曼侬·蕾丝歌一样,她为钱可以牺牲。开始,是有限度的,陪客人吃吃消夜,她还坚守着最 后的清白。但是,这种‘坚守’使她的收入有限,然后… ”他忽然抬起头来,熄灭了烟 蒂,他目光锐利的看着丹枫。“丹枫,你还要听吗?你真的要听吗?”她浑身通过了一阵颤 栗,她的眼珠黝黑得像黑色的水晶,脸色却像半透明的云母石。她哑声说:
“是的,我要听!我要知道,我的学位到底是建筑在什么上面的!”“好吧,我说下 去!”他咬咬牙,再燃起一支烟。“那时,我的生活已经陷在一片愁云惨雾中,白天,我拚 命的工作,晚上,我就守在舞厅里,看她向不同的男人投怀送抱。这种生活使我发疯发狂, 我们常常争吵,常常吵得天翻地覆,愤怒极了,我就骂她的伴舞并不是为了妹妹的学费,而 是为了她自己的虚荣!这样,我们彼此折磨,彼此伤害,彼此疯狂般的怒骂之后,又在眼泪 和接吻中和解。我们的生活成了一种恶性循环。永远是争吵,绝交,和解。每次和解后,我 们就更亲爱,更痴情,更难舍难分。但是,我这些愤不择言的话毕竟伤了她的心,她开始变 得自卑了,变得泄气了,变得没有信心而且自暴自弃了。她甚至叫我离开她,叫我另外去找 对象,她说她渺小如草芥,如墙角的蒲公英… 她说她配不上我。”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停止了。
好一会儿,室内只是静悄悄的,丹枫握着酒杯,把双腿蜷在沙发上,她整个人都蜷缩在 那儿,像一只受惊吓的小昆虫,江浩是听得发呆了,这故事,有一部份是他所知道的,但他 决未料到故事的后面,还藏着更多的故事。
“如果我少爱碧槐一点,”他又说了下去。“或碧槐少爱我一点,我想,我们都会幸福 很多。不幸,我们都那样深爱彼此,都为对方想得比为自己想得多。那时,我的出版社已好 转一些,整日接触的都是名作家,文人,及社会名流。这并没有使我的经济环境有丝毫改 进,却让我的社会地位在无形提高。这使碧槐更自卑了,她开始强迫我离开她,强迫我去找 寻自己的幸福。我不肯,为了证实我不在乎她的身分,我每晚去舞厅盯着她。为了要阻止我 的痴心,她就每晚折磨我。她故意和别人亲热,故意当众嘲笑我,故意侮辱我,故意伤害 我… 我忍耐奢。因为,只有我了解,当她在折辱我的时候,她自己的痛苦更远胜于我。这 样,舞厅给了我一个封号,叫我‘火坑孝子’,我成为整个舞厅里的笑柄。”
他又停了,低着头,他一口又一口的抽着烟,烟雾后面,他的脸庞变得朦腚胧胧。“当 然,我们偶尔也会有欢乐的时候,每当远从英伦,寄来一封感激的信,每当收到那贵族学校 的一张成绩单,证明那小妹妹确实品学兼优,确实力争上游。那时候,碧槐会开心得像个孩 子,她搂着我的脖子又笑又跳又叫,她吻我,用几千种亲爱的名称来呼唤我,使我在那一刹 那间,就觉得所有的委屈,都有了代价。那时,我已把我能拿出来的每一分钱,都拿出来 了。但是,远在英国的小妹妹开始实习了,开始彩排了,服装、道具、化妆品……都来了。 碧槐写了无数的信:没关系,丹枫,我们很有钱,你未来的姐夫已名利双收……名利双收? 我那时依旧是两袖清风,我们聚集了每一分钱,生活越来越拮据。而碧槐在舞厅里,也不能 没有服装,没有打扮。何况,那时,碧槐经常借酒浇愁,已经有了酒瘾。于是,有一夜,她 来找我,我们相对喝酒,都喝了八成醉,她说,‘江淮,在我还干净的时候,把我拿去吧! 我愿意完完全全属于你,那怕是一夜也好!’我们碰了杯,喝干了酒,她成为了我的。完完 全全成为了我的。”
他熄灭了烟蒂,端起酒杯,他一饮而尽。他的眼光更朦胧了,他的声音更低沉了,他的 脸色更黯淡了。
“谁知道,从这一夜开始,她不止是我一个人的了。为了钱,她可以出卖自己,她并不 隐瞒我,她说:‘我是曼侬·蕾丝歌,你不可能要求曼侬忠实!’但,我是真的快发疯了, 我几乎要打电报到伦敦去拆穿一切,碧槐知道我的企图,她一直能知道我心中最纤细的思 想,她说,假若我这样做,就等于谋杀她。因为她一切都毁了,可是她还有个优秀的妹妹! 她虽成为残花败柳,而那妹妹仍然是朵洁白无瑕的小茉莉花!我能怎么办?我能做什么?假 若那时我可以抢银行,我想,我一定也抢了!我没抢银行,我没抢珠宝店,我没抢金库,我 拚命去办我的出版社,咳!”他叹息,声音哽塞:“百无一用是书生!”丹枫闭上了眼睛, 她的头仰靠在沙发背上,泪珠浸湿了睫毛,润湿了面颊。好半天,她睁开眼睛来,那眼珠清 亮如水雾里的寒星。她静静的看着他。
“这时期,是我们真正悲剧的开始。婚姻是谈不上了,我即使可以不管家里的看法,碧 槐也不肯嫁给我。那时,我的两个妹妹已经知道碧槐的身分,无数最难堪的情报都传到台南 家中,我成了家庭的罪人,成了不可原谅的败家子,成了堕落的青年,甚至是家族的羞耻。 碧槐又重申旧议,她要我走,要我离开她,软的,硬的,各种她能用的手段她都用过了。我 每晚坐在那儿,看她和男人们疯狂买醉,看她装腔作势,对每个人投怀送抱。她给那些男客 起外号,拿他们耍宝,而那些男人,仍然对她鞠躬尽瘁。”他抬起头,望着丹枫。“记得 吗?有一晚我和你在罗曼蒂吃牛排,有位客人就把你误认成碧槐——不,不是碧槐,误认成 曼侬,而和我打了一架,他也是碧槐的入幕之宾。”
丹枫深吸了口气,一语不发。
“我那时候已经豁出去了,我看出一种倾向,碧槐是真的在堕落,她的目的已经不是单 纯的要赚钱给妹妹,事实上,在她死前那段时期里,我和她加起来的收入,已经足可以应付 伦敦的学费了。她不必那样一再出卖自己,我后来分析,她是完全自暴自弃了,而且,她希 望由她的自暴自弃,使我对她死心而撤退。我狠了心,我不撤退,我摆明了不撤退,我等 着,我想,那小妹妹总有学成的一天,到时候,她还能有什么藉口?我等着,然后——”他 的声音低了下去,咽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