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谁?我好像认得你,又好像不认得你。”
“你看过在林梢的雁子吗?欲飞不能飞,欲住不能住。”她回答,就筋疲力尽的倒在沙 发里。“你们都不用烦恼,明天,就什么都结束了。明天,雁儿就飞了。杜甫有两句诗写得 最好;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雁儿在林梢 15
三十分钟以后,江淮、江浩,和丹枫三个就已经都坐在丹枫那套小巧的沙发里,静静的 彼此对望着了。丹枫已去浴室梳洗过,洗干净了她那一脸的泪与汗,她的嘴角,由于牙齿嗑 破了嘴唇,始终在流血,而且肿起来了。她终于又换掉了那件马裤和T恤,穿了件纯白色 的,麻纱的家常服,宽宽的腰身上绑了根细带子,披散着一头如水如云的长发,她斜靠在沙 发里。看起来,又单薄,又虚弱,又渺小,又飘逸,又不真实。她沉坐在那儿,怀里紧紧的 抱着碧槐的那些日记本,她默然不发一响。眼珠乌黑而深邃,深得像两泓不见底的深潭。她 的脸色依然惨白,白得像她那件衣服,这面颊如此毫无血色,她唇边的一抹腥红就显得特别 刺目。她双手放在怀中的册子上,静悄悄的坐在那儿,像个大理石雕刻的圣像。她的衣袖半 卷,露出她那白皙的胳膊,在那胳臂上,全是刚刚和江淮争斗时,被抓伤撞伤的痕迹,青紫 的瘀痕和擦伤都十分明显。她睫毛半垂,星眸半掩,眼光落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思想似乎 也已飘入了另一个星球。她有种遗世独立的意味,有种漠不相关的意味,还有种天塌下来也 与她无关的意味……就这样坐着,不动,也不说话。
江淮毕竟是三个人里最先恢复理智的,他给每人都倒了一杯酒。丹枫这儿有的是各种 酒。但是,丹枫碰也没有碰,江浩也只勉强的啜了一口,就痴痴的对丹枫傻望着。江淮也在 沙发中坐下来,燃起一支烟,他的手仍然不听指挥的在颤抖。他冷眼看丹枫和江浩两个,丹 枫是沉浸在自己那不为人知的境界里,江浩却一脸的迷惘,一脸的困惑,和一脸古里古怪的 表情。室内好安静,三个人各想各的,似乎都不愿先开口。这种安静是沉闷的,是令人紧 张,令人窒息的。江淮已抽完了一支烟,他又燃起了第二支,淡档的烟雾在室内轻缓的缭 绕。江浩终于把目光从丹枫脸上收回来,他转头去看江淮,喃喃的说:“大哥……”正好, 江淮也振作了自己,转头对江浩说:
“老四……”两人这同时一开口,就又都同时咽住了下面的话。江淮吸了一口烟,说: “你要说什么?”“我不知道。”江浩坦白的说,迷惘更深的遍布在他脸上,他反问:“你 要说什么?”“我?”江淮怔住了。“我也不知道。”
室内又静下去了。好一刻,兄弟二人又都不约而同的对看着,欲言又止。这样闹了好几 次,那丹枫始终像个木头人,视若无睹,听而不闻,她只陷在她自己的境界里。终于,江淮 再也熬不过去了,下定了决心,他抬头望着江浩,清清楚楚的喊了一声:“老四!” “嗯?”江浩凝视着江淮。
“我们打开窗子说亮话,老四,你在门外已经听到我们全部的对白,那么,你当然知 道,我并没有骗你,世界上根本没有林晓霜这个人!”“我知道了。”江浩对着自己的手 指,狠狠的一口咬下去,立即疼得直摔手,他神情古怪的说“居然会疼!那就不是做梦,我 怎么觉得,今天这种场面,好像在我的梦里发生过。”
“老四,你相信我,”江淮诚恳而真挚的说:“我今天所遭遇的打击和惊奇,决不会比 你少。”
“我知道,”江浩傻傻的点着头。“你是个好哥哥,你甚至要强迫她变成林晓霜。” “但是,”江淮费力的说:“林晓霜这个人物是根本不存在的。”“我知道,”他再重复的 说着,注视着丹枫。“我看了她好久好久,我一直看她,她长得很像晓霜,相当像,可是, 她不是晓霜。”“那么,”江淮用舌尖润着嘴唇,觉得舌燥唇干,他喝了一大口酒,又喷出 一大口烟,终于冲口而出的说:“你能不能放弃这个找寻了?”江浩注视着江淮。“不是放 弃与不放弃的问题,是不是?”他满脸的苦涩,却脑筋清楚的说:“你遗失了一件东西,可 以去找寻这件东西,因为这东西存在着。你遗失了一个梦,你不能去找一个梦,因为梦是抽 象的,是不存在的。我本来以为,我遗失了一个女孩子,现在才知道,我根本没有得到过什 么女孩子,没得到也就无从失去。何况,世界上没有林晓霜,我那物质不灭原理根本就错 了!”江淮仔细的凝视着弟弟。
“老四,你不是一个孩子了。”他感叹的说:“你懂得很多很多,你也体会得很多很 多……”
“不。”江浩打断了他。“我根本不懂,我也根本不能体会!她既然不是林晓霜,她为 什么要假扮林晓霜?好好的陶丹枫她不做,她为什么要变成一片毛毡苔?你们口口声声提到 报复,谁报复谁?为什么?你当了几年的舞厅孝子,去孝顺那个陶碧槐,难道还不够?她反 而因此要报复你,这是什么哲学?我不懂,我完全不懂!”
丹枫一直坐在那儿,动也不动。对于他们兄弟二人的谈话,她好像始终没有听见,也好 像这兄弟二人根本就不存在。可是,当江浩提到“陶碧槐”三个字的时候,她陡的震动了。 似乎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冰到了她,她浑身一阵颤栗,她的头就抬起来了。她的眼光投到江浩 身上去了,彷佛现在才发现江浩,然后,她转头又看着江淮,她就把那些小册子紧捧在胸 口,喃喃的说:“你们为什么都在这儿?你们为什么不走开?你们走吧!我不要你们在这 儿!我要一个人,我要看碧槐的日记,你们走吧!让我一个人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