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次晚上十点钟,那位B作家派人把我叫去,命令我第二天交出一份材料,叫我供 认我心里边都想过哪些“反动言论”。你说这是不是有点荒唐,“反动言论”,不是说的, 而是想的。可是我不单没说过,也没想过呀。搞艺术的想的不就是艺术吗?他们这一手真够 毒,弄不到言论,就叫我交待想法。弄到想法,就和弄到言论一样了。B作家还吓唬我说, 如果第二天我交不上材料,就把我送进公安局。我一听,非常害怕,并觉得被抓起来会更受 屈辱,便决心自杀。
转天我买一瓶白酒,去S公园后边的运河边,那里很荒凉。我这人一口酒就醉,如果把 这一瓶全灌下去,肯定晕晕乎乎,一头扎进河里,一了百了。于是在河边把一瓶酒全倒进肚 子里。这次也非常奇怪,大概阎王爷仍旧拒绝收我,一瓶酒下去,不但毫无醉意,反倒更加 清醒,使劲摆脑袋,愈摆愈明白。这时候看到不远地方有两三个人正在注意我,我心想自杀 不成,反落个“畏罪自杀”,“罪加一等”,便放弃自杀跑回家了。
不是怕死,而是怕活,这便是那个时代的荒唐。
从这次自杀未遂,我这人发生了变化。
那天回到家,一推门,就见B作家带一帮人正等着我。见我就气势汹汹地问,干什么去 了?嘴里哪来的酒味?交待材料在哪儿?连我自己也没想到,竟然冲他叫道:“我没有反动 言论,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这一叫,吓了B作家一跳,也吓了我爱人和我自己一 跳。我怎么会如此胆大包天?过后我爱人说我的嗓门大得出奇,甚至比B作家嗓门还大。也 许是酒精的放纵作用,也许是因为我刚刚从死亡那里返回来,人变了。
在GG农场,有个NK大学的化学系学生,是个矮小文弱的女学生。她也是被划为右派 的。平时几乎不说话,在农场的实验室里负责化验。一天吃了氰化钾,一下就完了。谁也不 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自杀,遗书也没留下。农场对待这种事通常只用一句“想不开”了结。但 这女学生的难友悄悄告诉我,她最近私下里总说一句话:“我不能再忍受人格侮辱了。”她 究竟具体指什么,无人得知。我却明白,她和我过去一样,太脆弱,太自尊;她还不知道, 在这种苦难面前,人只能把人的一切全放下,把自己变成一个“○”,也就活下去了。如果 你还认为自己是个人,那就很痛苦,甚至活不了。
老实说,我能承受这种贱民生活,又是为了我的爱人。她大我六岁,我俩没有孩子。她 家庭出身好,一直是组织培养对象。在我划成右派后,人热劝她弃我另嫁。但她理也没理, 多少年来只靠着她那几十块钱养育我父母,贴补我,一切怨言怨语全部没有。每隔一周,是 GG农场允许探望的日子。她都是在前一天为我准备好吃的穿的,第二天凌晨三点起床,拂 晓时搭车,十点钟到达M村,再步行三十里,下午到达GG农场。只为了撑死了总共二十分 钟的见面。见面在一间很大的筒形的房子里,中间隔一排长长的矮桌,一边是探望者,一边 是我们。见了面,说不了几句话,她便把我的破的脏的衣服拿走,再步行三十里,赶班车, 夜里回到家。逢到刮风下雨和冰天雪地的日子,看着这可怜的女人默默走去的背影,我不可 能再有别的想法。我心里只有一句话:放心吧,我为你活着!一个人为另一个人活着,有时 也很充实。
求知欲是知识分子的本能。我从小的习惯是每天晚上反省一下自己所获得的知识,看看 自己,各个方面,有否新知。“吾日三省吾身”吧!有时发现今日一无所得,便惶然翻身起 来找本书看,若有收获,倒下再睡。
但到了农场后,不行了。这里有规定,犯人之间不能相互交流思想、借钱、诉苦、甚至 讲故事。一般犯人不会感到特别的难受,我却觉得世界上最可怕的是空白,精神的空白。
我便换了一种方式,天天晚上,闭上眼,把当天碰到的事,反省一下,做为一种难得的 人生经验,代替书本上知识,把这些视为变相的财富收获。当然这祥做有时也会感到空茫。 一次,我得到一个意外的收获,它使我的精神生活发生了不小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