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子在祖母蒋氏古铜般的目光中抱住自己的哭泣的脸。
她感觉到脸上的肌肤已经变黄变粗糙了,这是陈宝年的老家给予她的惩罚。哭泣的环子 第一次想到她这一生的悲剧走向。
她轻轻喊着陈宝年陈宝年你这个坏蛋,重又走向腌酸菜的大缸。她绝望地抓起一把酸菜 往嘴里塞,杏眼圆睁嚼咽那把酸菜直到腹中一阵强烈的反胃。哇哇巨响。环子从她的生命深 处开始呕吐,吐出一条酸苦的黑色小溪,溅上她的美丽的蓝棉袍。
我知道环子到马桥镇上卖戒指换猪肉的事就发生在那回呕吐之后。据说那是祖父送给她 的一只金方戒,她毫无怜惜之意地把它扔在肉铺柜台上,抓起猪肉离开马桥镇。那是镇上人 第二次看见城里的小女人环子。都说她瘦得像只猫走起路来仿佛撑不住怀孕三个月的身子。 她提着那块猪肉走在横贯枫杨树的黄泥大道上,路遇年轻男人时仍然不忘她城里女人的媚眼 。我已经多次描摹过黄泥大道上紧接着长出一块石头,那块石头几乎是怀有杀机地绊了环子 一下,环子惊叫着怀孕的身体像倒木一样飞了出去。那块猪肉也飞出去了。环子的这声惊叫 响彻暮日下的黄泥大道,悲凉而悠远。在这一瞬间她似乎意识到从天而降的灾难指向她的腹 中胎儿,她倒在荒凉的稻田里,双手捂紧了腹部,但还是迎来了腹部的巨大的疼痛感。她明 确无误地感觉了腹中小生命的流失。她突如其来地变成一个空心女人。环子坐在地上虚弱而 尖利地哭叫着,她看着自己的身子底下荡漾开一潭红波。她拼命掏起流散的血水,看见一个 长着陈家方脸膛的孩子在她手掌上停留了短暂一瞬,然后轻捷地飞往枫杨树的天空,只是一 股青烟。
流产后的小女人环子埋在我家的草铺上呜咽了三天三夜。环子不吃不喝,三天三夜里失 却了往日的容颜。我祖母蒋氏照例把酸菜汤端给环子,站在边上观察痛苦的城里女人。
环子枯槁的目光投在酸菜汤里一石激起千层浪。她似乎从乌黑的汤里发现了不寻常的气 味,她觉得腹中的胎儿就是在酸菜汤的浇灌下渐渐流产的。猛然如梦初醒:
“大姐,你在酸菜汤里放了什么?”
“盐。怀孩子的要多吃盐。”
“大姐,你在酸菜汤里放了什么把我孩子打掉了?”
“你别说疯话。我知道你到镇上割肉摔掉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