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年也死了。”蒋氏凝视着草绳半晌走到屋角的摇篮边抱起她的婴儿,她微笑着对 环子说,“只活了一个,其他人都死了。”
活着的婴儿就是我父亲。当小女人环子朝他俯下脸来时城市的气味随之抚摸了他的小脸 蛋。婴儿翕动着嘴唇欲哭未哭,一刹那间又绽开了最初的笑容。父亲就是在环子带来的城市 气味中学会笑的。他的小手渐渐举起来触摸环子的脸,环子的母性被充分唤醒,她尖叫着颤 抖着张开嘴咬住了婴儿的小手,含糊不清地说:“我多爱孩子我做梦梦见生了个男孩就像你 小宝宝啊。”
追忆祖母蒋氏和小女人环子在同一屋顶下的生活是我谱写家史的一个难题。我的五代先 祖之后从没有一夫多妻的现象,但是枫杨树乡亲告诉我那两个女人确实在一起度过了一九三 四年的冬天。环子的蓝衣裳常洗常晒,在我家祖屋上空飘扬。
他们说怀孕的环子抱着婴儿时期的父亲在枫杨树乡村小路上走,她的蓝棉袍下的腹部已 经很重了。环子是一个很爱小孩的城里女人,她还爱树里东一只西一条的家狗野狗,经常把 嘴里嚼着的口香糖扔给狗吃。你不知道环子抱着孩子怀着孩子想到哪里去,她总是在出太阳 的时间里徜徉在村子里,走过男人身边时丢下妖媚的笑。你们看见她渐渐走进幽深的竹园, 一边轻拍着婴儿唱歌,一边惶惑地环视冬天的枫杨树乡村。环子出现在竹园里时,路遇她的 乡亲都发现环子酷似我死去的姑祖母凤子。她们两个被竹叶掩映的表情神态有惊人的相似之 处。
环子和凤子是我家中最美丽的两个女人。可惜她们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我无法判断她们 是否那么相似。她们都是我祖父陈宝年羽翼下的丹凤鸟。一个是陈宝年的亲妹妹,另一个本 不是我的族中亲人,她是我祖父陈宝年的女邻居是城里麻油店的老板娘她到底是不是姑祖母 凤子的姐妹鸟?我的祖父陈宝年你要的到底是哪只鸟?这一切后代们已无从知晓。
我很想潜入祖母蒋氏乱石密布的心田去研究她给环子做的酸菜汤。环子在我家等待分娩 的冬天里,从我祖母蒋氏手里接过了一碗又一碗酸菜汤,一饮而尽。环子咂着嘴唇对蒋氏说 :“我太爱喝这汤了。我现在只能喝这汤了。”蒋氏端着碗凝视环子渐渐隆起的腹部,目光 有点呆滞,她不断地重复着说:“冬天了,地里野菜也没了,只有做酸菜汤给你吃。”
酸菜腌在一口大缸里。环子想吃时就把手伸进乌黑的盐水里捞酸菜,抓在手里吃。有一 天环子抓了一把酸菜突然再也咽不下去了,她的眼睛里沁出泪来,猛地把酸菜摔在地上跺脚 哭喊起来,“这家里为什么只有酸菜酸菜啊。”
祖母蒋氏走过来捡起那把酸菜放回大缸里,她威严地对环子说:“冬天了,只有酸菜给 你吃。你要是不爱吃也不能往地上扔。”
“钱呢,陈宝年的钱呢?”环子说,“给我吃点别的吧。”
“陈宝年的钱没了。我给陈宝年买了两亩地。陈家死的人太多连坟地也没有。人不吃菜 能活下去,没有坟地就没有活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