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
“听说快要发配了!”
“去哪儿?”
“远到中苏边界兴凯湖,近的地方也许在市郊。全看命了。”
“女号呢!”我想起了张沪。
“没听说。反正不会跟你去同一个劳改点。”
“碰巧了也许会… ”
“没那么善心的菩萨,别做梦了。”
“万一… ”
“我是‘二进宫’了,对这里边的事门儿清。女号不是去通县‘小五金厂’,就是去清 河农场。那儿是大劳改农场,里边关着万八‘五毒’呢!”
我仍怀有侥幸之心:“就没有照顾一下的可能?”
张啸虎低声笑了:“雷公打豆腐,无产阶级专政还讲照顾夫妻?要是那么慈善,何必送 你俩进土城收容所?”
众目睽睽,身旁有耳,我不敢再多谈什么,便朝他点头致谢(后来,他被送往北国边界 兴凯湖改造)。在我的记忆里,迈进劳改队的门坎,走进大墙墙圈之后,他是第一个为我指 点迷津的朋友。他说的“愁也是活,乐也是活”,给了我一点阿Q式自我平衡的本领。古来 早就有“逆来顺受”的喻世名言,他只不过把它更加具体化了而已。
另一个对我有影响的人,是个右派同类。他名叫徐恭瑾,原是中央戏剧学院声乐系教 师。他在土城的任务是指挥各个号篷里等待发配的人唱歌。徐脸庞消瘦,下巴颏尖尖,但却 有一双圆而明亮的大眼睛。60年代初期,社会还不太时兴留长发,他脑后留了长长头发, 在他指挥“五毒”合唱的得意之时,不时甩动一下披落到额头的散发,无遮盖地显示着一个 落难艺术家的风姿。他年纪大我一轮开外(1960年我27周岁),眼角眉梢布满了中年人早 来的褶纹,尽管他指挥牛鬼蛇神合唱时,眉字间,总要表现出喜悦的神色,但我仍然能看出 亢奋背后隐藏着悲凉,就像舞台上的悲剧角色偶尔也露出欢颜一样。
记得50年代,我走上北京日报记者编辑岗位时,在文化生活版曾读到过艾青一首诗 作。诗的大意是这样的,那白人的小女孩子明明过着天堂般的生活,却咧嘴在哭;那黑人的 小女孩明明过着极为贫困的日子,却偏偏在笑。由此诗推断开来,“逆来顺受”是人类生存 下去的哲理之一,也并非中国所独有;只不过在世界的一角土城,这种生活哲理得到了强 化,也只有强化这种本能,知识分子才得以生存。
后来,我逐渐知道了徐恭瑾的身世。解放前夕,他就步入了歌坛,并取得社会上的承 认。解放后,中国舞台上许多的后起歌坛名流,都受过他的指点。他音域宽厚而洪亮,音质 中还有劈裂感,很适合于演唱男中低音,但在这里他要走串每个帐篷,指挥着那些音盲唱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一唱再唱,唱个没完;间或有集合之际,徐恭瑾 则站在土台上,指挥土城里的“千军万马”,齐声高颂伟大领袖毛泽东。这时,他显得英气 勃发,真像个乐队指挥那般巍然。他的身旁站着的管教股长。劳改队长,也对他投以赞赏目 光——在这一瞬间,他真成了羊群中的骆驼,群山中的珠穆朗玛峰了!
这种情绪对我是个强烈的启迪。他启迪我要坚强地活下去。至于那爬满破皮祆的虱子, 只能吸血,但咬不死一个健康的人,让它拼命吸吮血浆就是了。同时,心头升起了强烈的愿 望:走吧!只要不去黑龙江,无论去哪个劳改点都行,在这不见天日的棉帐篷里打发日子, 憋得心里难受。这不仅是我一个人的愿望,而是所有在土城等待发配的人的共同心愿。终日 的盘腿打坐,整夜像沙丁鱼一样挤在一起,使帐篷里凝聚了烦躁的气流,有的窃窃私语,有 的占卜去处,有的在半夜的睡梦中叫喊起来:“叫我去劳改吧!黑龙江兴凯湖我也愿意 去!”
我不知土城的劳改干部是否有意等待这样的契机。就如同被久困在笼子中的野兽,一旦 出笼,它们会产生千百倍的疯狂奔力;只有到了这个时刻,待发的囚徒才会自愿地奔向条条 驿路,心甘情愿地去接受各种苦难的惩处。如果我没有记错,那是在1961年的元月16日, 离开土城的讯号终于传来了:先是在空旷的院子里响起哨子声,接着传下口令,各帐篷里的 人一律到空场集合,听候训令。
那天天空阴沉,天上还筛着雪粒,我穿着那件破皮袄,站在三号帐篷的队伍当中,遥看 周围,同类们个个面露期待之色。仿佛大家面临的不是去经受长期劳役,而是马上要释放回 家似的。这天队伍排列得十分特别,不像往常集合要站成方块的密集队形,而是单行排列, 每个单行之间,都留有约两米宽的空隙,好像有什么人要从这空隙间通过,就如同国宾检阅 仪仗队的那种阵势,我们每个人都要接受不知什么人的检阅一般。
汪老头铺位挨着我,站队也紧挨着我。他低声说:“真要离开土城了,还不知你我运气 咋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