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令下,纷纷脱衣。有衣可换的抛出自己的脏衣裳,没衣裳可换的围被而坐。在一片 混乱中,邻居汪老头对我耳语道:“这是摆花架子,棉被缝里都成了虱子窝,煮衣裳有屁 用?”说着,他从棉絮上捏出一个大黑虱子,放在掌心里让我看。“瞅!喝血喝得像口小肥 猪了。”
“虱子多了不咬,账多了不愁。”我说。
大值班发现我们在交头接耳,立刻说道:“你们昨天就搞窝窝头的拉拢,今天又搞啥名 堂哩?”
我忙扭回头坐直了身子。
那汪老头儿一伸巴掌:“没搞什么拉拢,我让他看大个儿的黑虱子!”
大值班伸头看了一眼:“捏死它!”
“这是棉被里边的。”老头儿说,“是不是把棉被也拿出去冻冻!”
有人说:“虱子不怕冻。”
又有人说:“去晒棉被,我就得赤身露眼儿了。”
“流氓— ”值班班长训斥同类道,“政府为我们蒸煮衣裳,已经是为我们健康着想 了,别扒着房檐上房,不知天高地厚。都坐好,现在我们开始认罪守法的学习。”
于是周而复始的学习开始。穿衣裳的和往常并无异样,披棉的像一个个披袈裟打坐的和 尚。后来,管教干部觉得这实在有碍观瞻,给那些只有一袍一褂的人(大多属于盲流犯罪 的)发了一套黑色棉祆棉裤,说是到了劳改单位后还要把棉衣钱扣回。
不管怎么说,寒天送衣还是解急的行动。结合实例,“感谢政府关怀”和“一定努力脱 胎换骨”之声,在帐篷里不绝于耳。
帐篷内透骨奇寒,我不属于无衣之列,身上穿着的是一件赶大车人披着的破皮袄。老母 亲曾告诉我,这是我姥爷穿过的,几十年的风蚀虫蛀,破皮袄的板面已经脱落,老母亲怕我 冷,在灯下一针一线把那些残破的皮块连结成一体,外边罩上一层黑布面儿,在帐篷里的同 类中还不失为衣着体面人物,乱茸茸的毛皮中是藏虱子和窝生虮子的好地方,因而坐在那儿 打坐念经,浑身不断发生搔痒。我自知这件破大氅已经是虱子繁衍子孙的大本营,几次想过 要扔到帐篷外边去,但始终下不了决心。我不是惜怜这破皮板子,我是惜怜老母亲的心!
唐代诗人盂郊留下名篇《游子吟》。诗曰:“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件爬满虱子的破皮袄上,凝聚着母亲的心血, 母亲的眼泪。因为她不是为出行的游子缝的这件破皮祆,而是为发配劳改的儿子,缝就的这 件衣裳。
更有纪念意义的是,这件破皮祆,成了我身为囚徒的象征。有一天,值班班长传下指 令,上午免除学习,排队去照像。在收容所照哪门子像,我真是太幼稚太不识相了,公民有 公民的档案,罪犯有罪犯的档案,在公安分局的拘留所,我的手蘸满黑墨按上了手印和掌 印,留在那张白纸上的活像一只粪叉和狗熊爪子,那是为了罪犯手印存档用的;在土城照像 当然也不会例外,是为这些另册公民编撰另册档案而用,果然不出所料,当我排队等候在一 间红砖房之外时,值班班长拿来一叠长方形纸条,上边没有姓名,只有阿拉伯数字的编号, 塞到我手里的数字是273,这就是我在特殊档案馆里的姓名和编目。我仿照同号的办法,用 大头针把这个号码别在我破皮袄的胸膛部位,这一霎间,我觉得自己似乎是等待枪决的死 囚,已经和人类诀别,惟一不同的是押赴刑场的死囚草标插在背后。这个号码虽只是轻薄的 一张纸条,压在胸口部位却无异于沉重磨盘,在磨盘下的我,可能被绞成肉泥,挤成粉齑。
“273号!”值班班长呼唤着我的代号。
“有。”
“进来照像。”
出于习惯,我拢了拢头上乱蓬蓬的头发,走进那问红砖房。没有座位。没有木凳。我背 靠着砖墙颓然而立。没有镜子,因而无法看到自己的面部表情,但我知道此时的眉字之间, 一定凝聚了卑琐和凄惶。我在青年时代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许多著作,其中一部名叫《死 屋手记》的长篇扉页上,印着陀翁面部的特写照片。他半低着头,脸上沉沉的忧郁,那是一 幅死囚等待死刑来临之照。想到陀翁的脸,我心头似乎轻松了些,尽管我也是等待发配的囚 人,但毕竟不是等待断头,我还能像蝼蚁般地活着;活在这混沌不清的世纪,活在这知识分 子欲哭无泪的年代!
这次照像给了我很强烈的精神刺激。使本来就忧郁的我倍增了愁楚之情。记得,有一次 收容所全体人员集合,几百号人排在帐篷之间的空隙上听劳改干部训话。我正低垂着头想心 事,有人偷偷拉我的破皮祆袖,回头一看,是在来收容所的路上帮我扛着行李的盗窃犯张啸 虎。他悄声地对我说:“别耷拉着脑袋和老二算账。愁也是活,乐也是活,你就是有天机妙 算,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