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了个寒战。“我不懂你的意思。”她低语。
“明白说,我要和她离婚,我要你嫁给我!”
她张大眼睛,瞪视着他。瞪了好一会儿,然后,一层热浪就冲进了她的眼眶,模糊了她 的视线,俊之的脸,成了水雾中的影子,哽塞着,她挣扎的说:
“你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我知道,”他坚定的说,握紧了她。“今天在云涛,当你侃侃而谈的时候,我已经知 道了,我这一生不会放过你,牺牲一切,家庭事业,功名利禄,在所不惜。我要你,雨秋, 要定了!”泪滑下了她的面颊。“你要先打碎了一个家庭,再建设一个家庭?”她问:“这 样,就是完整的吗?”“先破坏,才能再建设。”他说。“总之,这是我的问题,我只是告 诉你,我要娶你,我要给你一个家。我不许你寂寞,也——不许你孤独。”他抬眼看墙上的 画像:“我要你胖起来,再也不许,人比黄花瘦!”
她凝视他,泪流满面。然后,她依进了他的怀里,他立刻紧拥住她。俯下头来,他找着 了她的嘴唇,涩的泪水流进了他的嘴里,她小小的身子在他怀中轻颤。然后,她扬起睫 毛,眼珠浸在雾里,又迷蒙、又清亮。
“听我一句话!”她低声说。“听你所有的话!”他允诺的。
“那么,不许离婚!”他震动,她立即接口:
“你说你要我,是的,我矜持过,我不愿意成为你的情妇。我想,我整个人的思想,一 直是在矛盾里。我父母用尽心机,要把我教育成一个规规矩矩的女孩。我接受了许多道德观 念,这些观念和我所吸收的新潮派,和我的反叛性,和我的‘面对真实’一直在作战。我常 常会糊涂掉,不知道什么是‘是’,什么是‘非’。我逃避你,因为我不愿成为你的情妇, 因为这违背了我基本的道德观念,这是错的!然后我想,我和你恋爱,也是错的!你听过畸 恋两个字吗?”
“听过。”他说:“你怕这两个字?你怕世人的指责!你知不知道,恋爱本身是没有罪 的。红拂夜奔,司马琴挑,张生跳墙……以当时的道德观点论,罪莫大焉,怎么会传为千古 佳话!人,热热热热热多么虚伪!徐志摩与陆小曼,郁达夫与王映霞,在五四时代就闹得轰 轰烈亮了,为什么我们今天还要读徐志摩日记?我们是越活越倒退了,现在还赶不上五四时 代的观念了!畸恋,畸恋,发明这两个字的人,自己懂不懂什么叫爱情,还成问题。好吧, 就算我们是在畸恋,就算我们会受到千手所指,万人所骂,你就退却了?雨秋,雨秋,我并 不要你成为我的情妇,我要你成为我的妻子,离婚是法律所允许的,是不是?你也离了婚, 是不是?”
“我离婚,是我们本身的问题,不是为了你。你离婚,却是为了我!”她幽幽的说: “这中间,是完全不同的。俊之,我想过了,你能这样爱我,我夫复何求?什么自尊,什么 道德,我都不管了!我只知道,破坏你的家庭,我于心不忍,毁掉你太太的世界,我更于心 不忍。所以,俊之,你要我,你可以有我,”她仰着脸,含着泪,清晰的低语。“我不再介 意了,俊之,不再矜持了,要我吧!我是你的。”
他捧着她的脸,闭上眼睛,他深深的颤栗了。睁开眼睛来,他用手抹去她面颊上的泪痕。
“这样要你,对你太不公平。”他说:“我宁可毁掉我的家庭,不能损伤你的自尊。” 他把她紧拥在胸前,用手抚摸她的头发。他的呼吸,沉重的鼓动着他的胸腔,他的心脏,在 剧烈的敲击着。“我要你,”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做我的妻子,不是我的情妇!”“我 说过了,”她也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不许离婚!”
他托起她的下巴,他们彼此瞪视着,愕然的、惊惧的、□徨的、苦恼的对视着,然后, 他一把拥紧了她,大声的喊:
“雨秋!雨秋!请你自私一点吧!稍微自私一点吧!雨秋!雨秋!世界上并没有人会因 为你这么做而赞美你,你仍然是会受到指责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知道。”她说:“谁在乎?”
“我在乎。”他说。她不说话了,紧依在他怀里,她一句话也不说了,只是倾听着他心 跳的声音。一任那从窗口涌进来的暮色,把他们软软的环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