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利用这时间学些新知识不好么?”马锐央求。
“你杂七杂八的知识已经学得不少了——净些没用的!”马林生板起脸,“你不要再争了,争也没用,照我说的去做,否则,只怕你哭一场后还得做——你最好认清形势。”
马锐愤怒地看着父亲,马林生像块风吹雨打岿然不动的礁石眼睛眨也不眨一下。马锐服从了,眼中含着屈辱去拿书包。
“不要去里屋,就在外屋桌上做。”马林生冷冰冰的声音传来。
马锐拎着沉重的书包坐到桌旁,从里面掏课本和作业本以及铅笔盒。他眼中已没了愤慨,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微笑。
他坐好,摊开课本和作业本正待写算,冷丁抬头一脸微笑地问马林生:“您特满足是么?”
“少废话!”马林生勃然大怒。
马林生侧身倚在圈手藤椅上沉思着抽着烟。台灯罩低垂着,在桌面投射出一个明亮的带清晰周长的光圈。光圈里铺着一本干干净净一个字也没有的稿纸,旁边放着笔、胶水、剪子和小字典。这台灯投射出的光圈是整个外屋的惟一光源。屋顶灯已经熄了,马锐也早做完了作业,此刻正躺在里屋的大床上看书,从敞着的门只能看到他一侧身子和一只朝上斜伸着的光脚丫子。里屋泄出来的光把门的轮廓投影在外屋黑暗的地上。月光笼罩着玻璃窗,使玻璃发出冰块一般凛冽的光泽。
马林生就坐在这半明半暗之中慢吞吞吸烟,灰白的烟雾在脸旁云一样萦绕,不时使他月亮般地被遮住一部分俄而云开月出,他的姿态充分具有处于忧患的领袖或家长的风度——令人肃然起敬的那种。
马林生正透过桌对面横放的一面大壁镜欣赏着自己。
他如此夜伴孤灯吞云吐雾已经差不多有十年了,他的职业使他本能地选择了写作作为消闲方式。开始,当他是个头脑简单的年轻人时,他还能把那些单纯念头诉诸文字。随着思想成熟眼界的开阔,他简直无从下笔了。每当他心平气和地在这安静的一隅坐下,脑瓜便像一口煤火上的锅沸腾开来,锅里滚开的是类似那些著名扒鸡的百年老汤。这汤是如此粘稠、百味杂陈以至无法清清爽爽制作出一道小菜除非连锅端上方后快。无数精彩的片断像煮烂的肥肉不断地滚泛上来又沉淀下去,灵感的火花如同鞭炮在他脑海里噼噼叭叭爆炸又归于沉寂。他像一个没有助手的老迈的大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宝贵的才华随生随灭束手无策。他苦恼、焦虑甚至暗地里饮泣,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念头记录下来也足以惊天地泣鬼神啊!他试图按捺自己才华的迸溅,逼着自己学些匠人的耐心和条理,可是拦不住啊!谁能控制一座火山的爆发使其造福人类譬如取暖烧饭什么的?后来,他也习惯了。有段时间,他甚至想去做一个编辑,把自己的才华无偿地提供给那些耐得住性子擅长成千上万写字的庸人,这就像日本的技术和中国的资源相结合,那会形成一支多么可怕的力量!当然,这一念头同他其他所有的念头一样,不了了之。不过,这倒使他认清一个事实: 最好的文章只存在于某些默默无闻的人的头脑里。
他为自己拥有这么一个头脑而自豪。
再后来,他这个抽烟枯坐的姿态成了一个象征,一个嗜好,纯属个人的嗜好。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造物曾给人类文明提供过一个什么样的发展机会——他为整个人类遗憾。
马林生险些热泪盈眶,他弄出一些微小的响动。这时,他从镜子里看到躺在里屋床上的儿子欠起身歪头往外看,由于里屋很明亮,他能清楚地看到儿子的一举一动。马锐看了一眼,又躺下了,只留下一个光洁粉红尚未因脚气的骚扰而糜烂蜕皮的脚丫。他在观察我!马林生像个受到生客打搅的名人不快地想。随之有些气馁,有些狐疑:是否有些失态,过于搔道弄姿?他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像副面具似的严肃起来。尽管他知道从儿子的那个角度看到的只能是他的背影,但就是后背也应该给人以尊严。他正襟危坐了很长时间,像面对群众坐在主席台上的什么人或招摇过市的奇装女郎在忍受落在脸上身上的视线的同时尽可能显得从容不迫,舒展大方。这姿势很别扭,妨碍了他那流畅的遐想。终于,他立起身,跟谁赌气似地大步走向里屋。
里屋明亮的灯光下,马锐躺在铺着凉席因而十分平整的大床上睡着了。头歪在一旁,一侧腮帮压着枕头使嘴略张着露出几颗白牙;一只胳膊从侧倾着的身子底下伸出来,手软软地垂着,咫尺处摊着一本看了一半的厚厚的书。那是本去年在成年人中流行过的社科类图书。显然他是在看书的时候睡着的。
他对父亲的到来毫无知觉。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