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残酷地把纸条捏成一个极小极硬的团,子弹一样弹出门外。
“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当家属,真是越当越糊涂!”
妈妈的汉字同她的高跟鞋一样,从此成为辉煌的遗迹。她最好最终的作品,是那些灿如
霜雪的白布。
爷爷临去的时候,我们守候在他身边。医院肃穆的气氛,使得最后的诀别,充满了科学
的意味。爷爷临终时已不会说话,眼睛总望着妈妈,蜡烛样的手指却在爸爸手心划拉了两
下。我站在近旁,竟完全没有看懂。那也许是一个字,也许是一幅画,也许是一个符咒。爸
爸像人们这种时候惯常的表现,沉重地点了一下头,仿佛帆船上的主桅杆突然折断。其实我
想他也并不明白。
文化大革命,造成了许多灾难,却使我的爸爸和妈妈,像一双筷子一样,笔直地站立在
一起。爸爸每次被揪斗时,都穿着最干净最整洁的衣服,为此,他总是遭到最惨烈的毒打。
别人都是准备一套最脏最破涂满油彩的批斗服,像伪装网一样,披挂起来去受训,爸爸却
不。他在妈妈的照料下,已习惯于清洁,当他站在污秽之中时,便觉得自己已不再完整。我
更为惊异的是,无论怎样的血迹墨痕,以至于更腌臢的混浊,妈妈都能够把它们从布丝上清
除下去。我不止一次追问过她诀窍,她说:“它们和布本来就是两种东西,水就把它们分开
了。”我于是想起疙丁解牛,妈妈以水做刀,伸进布与污物的间隙,不傀是洗涤的大师。
后来,一切都好起来了,爸爸却患了重病。肝病肺病心脏病脑血管病,互相掺杂又互相
矛盾,有的要吃糖不吃鸡蛋有的要专吃鸡蛋不吃糖。人们都很焦急,请医生,吃补药,做各
种各样的检查。
妈妈认定了吃饭能治百病,每天不重样地做给爸爸吃。剩下的时间,便为爸爸洗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