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在批评贾谊时的儒家立场是十分鲜明的,因此他对贾谊"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主张全盘加以否定,这种观点是我们所不能同意的。但是王夫之指出,贾谊这一主张是"阳予阴夺之术",因而他和法家一样是主张"相縻以术"的,这一点却是道出了实情。因为尽管贾谊在《五美》一文中说,割地定制之后,"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无所利焉,诚以定治(制)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但是这种"割地"的结果,必然是使诸侯王势力逐步削弱,而中央政府的力量不断壮大。谓之"阳予阴夺",不亦宜乎!然而,从当时社会发展的需要和实际执行的结果来看,这种"阳予阴夺"并不坏,它的确起到了巩固中央政权的作用。王夫之对贾谊的批评,更多地是一种道德评价。如果从当时现实情况的需要出发,我们还是应该肯定贾谊的这种"术"的。
贾谊"割地定制"主张中包含的法家思想,除了王夫之所指出的"阳予阴夺之术"以外,我们还可以指出两点:其一,是"法"。贾谊提出的"割地定制"中的"制"实际上是一种法制。就是说,要把"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从法制上加以明确。在《制不定》一文中,贾谊把诸侯王比作"髋髀之所",把法制比作"斤斧",说:"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顿者,所排击,所剥割,皆众理解也。然至髋髀之所,非斤则斧矣。仁义恩厚,此人主之芒刃也;权势法制,此人主之斤斧也。势己定,权已足矣,乃以仁义恩厚因而泽之,故德布而天下有慕志。今诸侯王皆众髋髀也,释斤斧之制;而欲婴以芒刃,臣以为刃不折则缺耳。"这里,贾谊把仁义与法制都看作人主的工具,各有各的用途,既反映了他的礼法结合的思想,同时也表明,为了对付那些为非作歹的诸侯王,更着重地是要实施法制。
其二,是"势"。法、术、势相结合,这是先秦法家思想的特点。贾谊也吸收了这一思想特点。他之所以反复强调"割地定制",就是要削弱诸侯王的"势"力,加强中央政府的权势。贾谊说:"树国必审相疑之势"(《藩伤》)。就是说,天子封国建藩必须特别注意的一点,就是不能让诸侯国的势力无限膨胀,以至达到"上下相疑"(同上)的程度。只有这样,才能使"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从制。诸侯之君敢自杀不敢反,心知必葅醢耳,不敢有异心,辐凑并进而归命天子。天下无可以侥幸之权,无起祸召乱之业。虽在细民,且知其安。"(《五美》)可是当时的现实情况却是"本细末大",即中央政府力量薄弱,而诸侯王的势力十分强大,因而造成一种"一胫之大几如要,一指之大几如股"的本末倒置的状况。对此,贾谊十分忧虑。所以他用楚灵王的教训警告汉文帝:"昔楚灵王问范无宇日:'我欲大城陈、蔡、叶与不羹,赋车各千乘焉,亦足以当晋矣,又加之以楚,诸侯其来朝乎?'范于宇曰:'不可。臣闻大都疑国,大臣疑主,乱之媒也;都疑则交争,臣疑则并令,祸之深者也。今大城陈、蔡、叶与不羹,或不充,不足以威晋;若充之以资财,实之以重禄之臣,是轻本而重末也。臣闻'尾大不掉,末大必折',此岂不施威诸侯之心哉?然终为楚国大患者,必此四城也。'灵王弗听,果城陈、蔡、叶与不羹,实之以兵车,充之以大臣。是岁也,诸侯果朝。居数年,陈、蔡、叶与不羹或奉公子弃疾内作难,楚国云乱。王遂死于乾溪尹申亥之井。为计若此,岂不可痛也哉!悲夫!本细末大,弛必至心。时乎!时乎!可痛惜者此也。"(《大都》)这个故事说明,楚灵王只顾眼前利益却不顾长远的危害,结果导致"尾大不掉",臣主之间形成一种相疑之势,最后使自己遭至灭身之祸。正是鉴于这种教训,贾谊强调要审微而知著,防患于未然。他说:"善不可谓小而无益、不善不可谓小而无伤。"非以小善为一足以利天下,小不善为一足以乱国家也。当夫轻始而做微,则其流必至于大乱也,是故子民者谨焉。彼人也,登高则望,临深则窥,人之性非窥且望也,势使然也。夫事有起奸,势有召祸。老聃曰:"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管仲曰:"备患于未形,上也。语日:焰焰弗灭,炎炎奈何;萌芽不伐,且折斧柯。智禁于微,次也。"事之适乱,如地形之惑人也,机渐而往,俄而东西易面,人不自知也。故墨子见衢路而哭之,悲一跬而缪干里也。(《审微》)
所谓"人之性非窥且望也,势使然也",这句话具有唯物辩证的因素,因为它肯定了人性是可以随着客观形势的变化而变化的。既然如此,人们便可以经过人为的努力,制止那种不利于自己的客观趋势的发展。这样做既可以加强自己的地位(势),又削弱了对手的地位;同时还可以使最高统治者获得"仁"的美名:由于他削弱了诸侯王们的势,制止了他们的人性向"窥且望"的方向发展,因而能"活大臣,全爱子"。这就是贾谊"割地定制"、"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理论基础。
(三)定地制主张的自相矛盾处
最后,必须指出,贾谊的"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主张并不彻底,也就是说,其主张存在自相矛盾之处。这种矛盾就表现在:一方面他认为"疏必危,亲必乱"(《亲疏危乱》),另一方面又强调必须依靠亲者;一方面主张"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另一方面又主张给亲子"益壤"。
在《亲疏危乱》一文中,贾谊对汉文帝说,汉初刘邦封异姓诸侯王,"割膏腴之地以王有功之臣,多者百余城,少者乃三四十县,德至渥也。然其后十年之间,反者九起,几无天下者五六。"这种"高皇帝不能以是一岁为安"的局面,如果换成汉文帝,"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当然,文帝可能会辩解说,这些异姓诸侯王与他的关系疏远,自然难以控制。对此,贾谊进一步指出,那么"臣请试言其亲者。假令悼惠王王齐,元王王楚,中子王赵,幽王王淮阳,共王王梁,灵王王燕,厉王王淮南,六七贵人皆无恙,各案其国而居,当是时陛下即天子之位,能为治乎?臣又窃知陛下之不能也。"贾谊这里举的一些同姓王均是汉文帝刘恒的亲属。齐悼惠王刘肥是高帝的长子,文帝的异母兄,卒于文帝元年(前179)。楚元王刘交,高帝弟,文帝的叔父,卒于文帝元年。赵王刘如意,高帝中子,文帝异母兄,惠帝元年(前194)被吕后酖死。幽王刘友原王淮阳,赵王如意死后徙赵,高帝子,文帝弟。吕后七年(前181)被幽死。共王刘灰,高帝子,文帝弟,原王梁,吕后七年赵王刘友死后,徙赵,同年自杀。燕灵王刘建,高帝子,文帝弟,卒于吕后七年。淮南厉王刘长,高帝子,文帝弟。以上七王,在文帝即位前死了四人,文帝即位当年又死了两人,文帝初年健在者只剩下一个淮南王刘长。而恰恰是这样一个亲弟弟,居然在文帝六年(前174)谋反,废王之后,在谪蜀道中绝食而死。所以贾谊有理由说:诸侯王虽名为人臣,实皆有布衣昆弟之心,虑无不宰制而天子自为者。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黄屋,汉法非立,汉令非行也。虽离道如淮南王者,令之安肯听!召之焉可致!幸而至,法安可得尚!动一亲戚,天下环视而起,天下安可得制也!陛下之臣虽有悍如冯敬者,乃启其口,匕首已陷于胸矣。陛下虽贤,谁与领诸侯,此所谓亲也者。(《亲疏危乱》)
贾谊所揭露的诸侯王的这些罪状,都是有事实根据的。例如,当淮南王叛乱被召至长安之后,丞相张苍,典客冯敬等就曾上书文帝,历数淮南王的罪状,其中有"淮南王废先帝法,不听天子诏,居处无度,为黄屋盖乘舆,出入拟于天子,擅为法令,不用汉法。及所置吏,以其郎中春为丞相,聚收汉诸侯人及有罪亡者,匿与居,为治家室,赐其财物爵禄田宅,爵或至关内侯,奉以二千石,所不当得,欲以有力"(《史记·淮南衡山列传》),等等。可见,贾谊说那些同姓诸侯王"实皆有布衣昆弟之心,虑无不宰制而大子自为者",的确是道出了问题的实质。
然而,贾谊的这个认识并没有贯彻始终。这就表现在他一方面说"疏必危,亲必乱",可是另一方面又建议文帝依靠自己的儿子,扩大其封地。文帝有四个儿子,文帝二年,立刘启为太子,封刘参为太原王,刘揖为梁王,刘武为代王。文帝四年更太原王刘参为代王,徙代王刘武为淮阳王。这三个诸侯王国,紧挨着中央政府所直辖的郡,将它们与其他较疏远的同姓诸侯王国隔离开来,所以贾谊说:"陛下所恃以为藩捍者,以代、淮阳耳。"(《益壤》)但是,"今淮阳之比大诸侯,仅过黑子之比于面耳,岂足以为禁御哉?"而"代北边与强匈奴为邻,仅自完足矣。唯皇太子之所恃者,亦以之二国耳。今淮阳之所有,适足以饵大国耳。方今制在陛下,制国命子,适足以饵大国,岂可谓工哉?"(同上)贾谊讲的这些情况与当时这些诸侯国的实际情况是相符的。因为淮阳的确比吴、楚、齐、燕这些王国的面积为小,而代位于最北边,与匈奴接壤,自顾不暇。当时,困淮南王刘长谋反,其国正空置,由中央政府直接管辖,但其间隔着淮阳和长沙两王国。所以贾谊主张文帝将淮南之地分给几个亲子诸侯王,然后将他们的领地适当加以调整。他说:今淮南地远者或数千里,越两诸侯而县属于汉,其苦之甚矣,??此终非可久以为奉地也。陛下岂如早便其势,且令他人守郡,岂如今子。臣之愚计,愿陛下举淮南之地以益淮阳,梁即有后,割淮阳北边二三列城与东郡以益梁,即无后患;代可徙而都睢阳,梁起新郑以北著之河,淮阳包陈以南揵之江。则大诸侯之有异心者,破胆而不敢谋。今所恃者,代、淮阳二国耳、皇太子亦恃之。如臣计,梁足以捍齐、赵,淮阳足以禁吴、楚,则陛下高枕而卧,终无山东之忧矣。臣窃以为此二世之利也。(《益壤》)贾谊这种扩大文帝亲子诸侯国地盘的作法,对巩固文帝的政治地位肯定是会起到一定作用的,但与他的"疏必危,亲必乱"、"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一贯主张却是明显相背驰的。对此,贾谊自己可能也有所意识,所以他说:"人主之行异布衣。布衣者,饰小行,竞小廉,以自托于乡党邑里。人主者,天下安,社稷固不耳。??高皇帝瓜分天下,以王功臣,反者如蝟毛而起。高皇帝以为不可,剽去不义诸侯,空其国。择良日,立诸子洛阳上东门之外,诸子毕王,而天下乃安。故大人者,不怵小廉;不牵小行,故立大便以成大功。"(同上)显然,贾谊这种思想是对孟子"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孟子·离娄下》)观点的发挥。所谓"义"者,宜也。
在盂子和贾谊看来,只要符合形势的需要,观点自相矛盾也是可以的,仍不妨其为"大人"。可是,对贾谊的这种自相矛盾之说,王夫之却有不同看法。他说:贾谊畏诸侯之祸,议益粱与淮阳二国之封,亘江、河之界,以制东方,何其言之自相背戾也!谊曰:"秦日夜苦心劳力以除六国,今高拱以成六国之势。"则其师秦之智以混一天下,不可掩矣。乃欲增益梁、淮阳而使横亘于江、河之间。今日之梁、淮阳,即他日之吴、楚也。吴、楚制而梁、淮阳益骄,而使横亘于江、河之间以塞汉东乡之户,孰能御之哉?己之昆弟,则亲之、信之;父之昆弟,则疑之、制之;逆于天理者,其报必速。吾之子孙,能弗以梁、淮阳为蜂虿而雠之乎???封建之在汉初,灯炬之光欲灭,而姑一耀其焰。智者因天,仁者安土,俟之而已。谊操之已蹙,而所为谋者,抑不出封建之残局,特一异其迹以缓目前尔。由此言之,则谊亦知事之必不可以百年,而姑以忧贻子孙也。封建之尽革,天地之大变也,非仁智不足以与于斯,而谊何为焉!(《读通鉴论》卷二)
王夫之说,贾谊的主张"不出封建之残局",是符合事实的。如同我们前面所说,贾谊并不是从根本上否定分封制。王夫之指出贾谊之说"自相背戾",也是有道理的,这种扩大亲子封地的做法,只不过是"以缓目前",而"以忧贻子孙"。由此可见,贾谊"益壤"的主张,尽管是一种权宜之计,但毕竟是一种违反历史发展规律的错误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