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没做什……什么,孩儿只……只是喝……喝了一点!”冒襄打着酒嗝,并且伸出一根指头。
“嗯,只……喝了一点!”他醉态可掬地转向其他的人,争辩地又说。
一向自律颇严、举止文雅的儿子,竟然变成如此模样,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冒起宗终于沉下了脸,不满地责备说:“看看你成了个什么样子!南兵就要来了!
全家人都等着你回来商量,可你却躲到外头去喝酒!”
冒襄本来已经闭上眼睛,听了这话,又重新睁开来,大着舌头说:“南兵?
啊,不错,南兵要打海宁,还、还要杀人。凡是剃了发的,都……都杀,咔嚓!
哈哈!”
冒起宗的眼睛睁大了,眉毛也竖起来,但仍旧隐忍着:“好,既然你也知道了,那么你说,如今该怎么办?”
“怎么办?”冒襄不在乎地把手一挥,“都……到这种地步了,又、又能怎么办?他要杀,就让……他杀好了!反正就是这一、一条命,迟早都保……不住的。早死了,早……干净!”
在兵临城下的凶险关头,儿子居然躲到外头去酗酒,让家人急得直跳脚,这已经使冒起宗恼火异常;现在冒襄不但喝得烂醉,而且还说出这种话来,更使做父亲的不由得勃然大怒。
“混账!”他猛地挥起手,“啪”地给了儿子一个耳光,咬牙切齿地呵斥说:“死了干净?你竟敢对我、对你的母亲、你的妻儿说这样的话!我们一次一次地派冒成去寻你,连饭也不吃,等你回来,担心出了什么事。你在外头吃饱了,喝足了,却回来对我们说这种话!你还有心肝没有?啊!”
在父亲的巴掌落下时,冒襄的脸孔分明抽搐了一下,僵住了。不过,由于这一记,他似乎终于清醒过来,有片刻工夫,大睁着眼睛,呆呆地坐着;渐渐地,泪水充满了眼眶。忽然,他使劲挣脱妻妾的护持,噗通一下跪了下去。
“你以为我没有想过么?”他用撕裂的嗓音嚎叫说,冤苦地用拳头捶着地面,“可是头发都剃掉了,还有什么办法?我早就说过的,不要剃,不能剃!可你们就是不听!偏要剃,现在结果怎样呢?南兵打来了,又要挑剃了头的杀!怎么办呢?莫非还要逃出去?可又逃到哪里?过去还有一个张维赤可靠,如今连张维赤也靠不住了!即使逃出去,也难保不会遇着南兵,就像前回遇着鞑子兵一样!不错,眼下城里许多人都忙着自做假髻,想糊弄过去。可是听说南兵也知道了,到时都要揭起头发验一验!到底是没有用的!总之,既然到了这一步,就昕天由命吧!不要再逃了。就算你们要逃,我……也……不、不逃了……”起初,他痛不欲生地哭叫着,发泄地撕扯着头发和衣衫,那样使劲,以至苏氏和董小宛在旁边拉也拉不祝可是到了后来,他的声音就小下去,而且断断续续,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到末了,他忽然倒在地上,全身蜷缩起来,牙齿也开始格格作响,并且不停地发出唔唔的声音。
看见这样子,在旁边侍候着的董小宛连忙推一推他:“相公,相公!”叫了两声,见没有答应,又低头仔细一瞧,忽然,她全身一抖,惊慌地尖叫起来:“哎呀,不成了!哎呀,相公要不成了!”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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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王的军队全线渡江的消息,使海宁的士民再度陷于惊恐与混乱。不过,战火最终并没有蔓延到那边去。真实的情况是:从十月初八到十五的八天内,战斗始终只局限在杭州南、东两翼的江边一带进行。而且东线的明军由于兵力不足,大多采取突袭游击的方式,虽然将士们作战英勇,也颇有斩获,但始终未能扩大战果。倒是南线战斗的规模比较大。特别是总兵官镇东侯方国安所部的主力明军,从富阳县沿江挺进,清兵抵挡不住,节节败退。明军一直推进到杭州城外十里的地方。清朝浙江总督张存仁闻报,亲自出城迎战,结果再次大败。方国安乘势挥兵掩杀,一直追到杭州城东南角的草桥门。如果不是碰上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风雨,说不定就会攻进城里去。纵然如此,这样一次前所未有的大捷,已经足以使浙东官民众口哄传,极大地兴奋起来。于是,当“连战十日”的计划结束之后,鲁王便传下谕旨:定于十一月一日,在与杭州隔江相望的萧山县境内大阅兵马,以激励士气,显示军威。到时候,照例要论功行赏,对一大批将士加官晋爵;而作为这次阅兵的高潮,则是举行隆重的筑坛拜将仪式,任命众望所归的方国安为大将军,把各路军马统一交由他来统率。
今天,是十月三十日,已经收兵返回原驻地的各路军队,又纷纷按照命令重新开拔,向阅兵的地点——官山下集结。当然,也并非所有军队都来,而只是派出一部分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即便如此,在通往官山的各条大路上,也已经一天到晚人喊马嘶,尘土飞扬。由号衣、刀枪和各式旗帜连缀而成的队伍,络绎不绝地蠕动着。显然是打了胜仗的缘故,这些队伍看上去全都精神抖擞,士气高昂,一边走,一边还扯开喉咙,用粗犷的嗓门唱起了歌:弗见了情人心里酸!用心模拟一般般。闭了眼睛望空亲个嘴,接连叫句俏心肝!
别人笑我无老婆,你弗得知我破饭箩淘米外头多!好像深山里野鸡随路宿,老鸦鸟无窠别有窠!瓜仁儿本不是希奇货,汗巾儿包裹了送与我亲哥!一个个都在我舌尖上过,礼轻人意重,好物不须多。多拜上我亲哥也,休要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