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柳如是却“嘿嘿”地笑了。“相公敢是疯了不成?”她说,“妾如今可是相公的妻室,堂堂尚书夫人。莫非外人夸了几句,相公就打算让妾抛头露面不成?”,钱谦益起初生怕侍妾大发脾气,如今见她脸色颇为缓和,倒有点出乎意料。他忽然灵机一动,干脆撒起谎来:“若是别人夸奖夫人,为夫也不敢贸然相托。只是这阮圆海名声虽则不佳,实在也算得一代才人。夫人想必也读过他写的那几本戏——《牟尼合》、《双金榜》,还有《燕子笺》,在江南可谓一时纸贵,处处争演。
他平日也自负得紧。没想到,连他也如此推许夫人,说曾读过夫人的几首诗,端的是骨秀神清,虽李义山亦不遑多让!还说本朝能诗的闺阁也有几个,却要推夫人第一!没想到那胡子,竟是夫人的诗文知己哩!”
这一次,柳如是却没有做声。她慢慢地走开去,随手折了一小枝樱桃花,放在鼻子下边嗅着,又斜瞅着丈夫,说:“只怕相公如此热心,说到底,还是指望妾替你笼络住他,好教头上这顶乌纱戴得牢点儿吧?”
“这……自然……不过……”钱谦益不由得支吾起来。
柳如是“哼”的一声,把手中的花枝一抛,沉下脸说:“相公若以为凭着这一篇鬼话,就能哄得我出去陪他,也未免把本夫人看得太好耍了!告诉你,不成!”
四
由于柳如是拒绝出面作陪,钱谦益只好把代他接待客人的差事,交给了顾苓和孙永祚两个学生。但这么一来,却把他害苦了。
因为他生怕自己没有在家恭候,会引起恣睢暴戾的阮大铖不满,以为自己有意怠慢。所以,在上东华门去会选淑女的半天中,他一直提心吊胆,神思不属。虽然那些用装饰着红绸和金彩的轿子载来的、早已等候在厢房里的淑女们,一个一个地被唤到堂上来,他眼前却始终模模糊糊的,集中不起精神去看。在评议期间,他也任凭田成和李永芳两个太监去决定,自己极少发表意见,以图尽量缩短会选的时间。
谁知那两个太监偏偏十分挑剔,本来已经选中了一位姓黄的富家女子,却临时又旁生枝节,指名要一位姓马的中书舍人把女儿送来看看,说是久闻那女孩儿色艺双绝,这次竞不送来候选,实在太不应该。结果,送来之后,发现那女孩儿歪着脖颈,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就像一只断了尾巴的牺鸡。两个太监没有办法,只得当场退回。
不过,这么往来一折腾,当钱谦益急急赶回府邸时,天已近午,阮大铖那副轿马仪仗,早就停歇在大门外的墙阴下了。
“糟糕,今日我实在耽搁得太久,他一定等得不耐烦了!”当向门公问清客人来了已经足有半个时辰,钱谦益心中愈加着忙,“哎,要是他翻起脸来,可怎么好,怎么好?”他气急败坏地想,眼前仿佛出现了阮大铖那张怒火中烧的脸,扫帚眉下的一双眼睛正凶光四射,堆在又圆又大的肚子上的那部大胡子,也因呼吸急促而起伏不停。“只是,他为何没有拂袖而去?莫非决心等我回来,好当面给我一顿难堪?
哎,要是这样,我惟有再三赔礼认错,请他息怒宽恕而已!”
就这样,他心急火燎地往里走,一直来到了正堂。当他抬起微微发软的腿,踏上台阶的时候,忽然听见里面传出了洪亮的笑声。
接着,阮大铖大声大气地说:
“妙,妙!真是妙极了!哈哈哈哈!”
钱谦益不由得一怔,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先微微低了头,从被、丫环微微掀开的帘缝当中往里觑了一眼。这下子,他的惊讶更甚——原来,在厅里陪客的,除了顾苓和孙永祚之外,还有他的那位河东君夫人柳如是,这会儿她竟然一派盛妆打扮,仪态雍容地端坐在右首一张紫檀扶手椅上!大约正因为有她出面作陪,所以阮大铖才不但没有因主人的迟归而发火,反而笑得颇为开心。
“谢天谢地,她到底回心转意了!这一下可是救了我的命!”心中感到一宽的钱谦益,不由得长长吐了一口气,百忙中举起袖子擦一擦额上的汗,这才一步跨进了门槛。
“哦,相公回来了!”显然一直在留心着门外动静的柳如是含笑说,随即伸出一只手,由红情搀扶着,盈盈地站了起来。
阮大铖的反应却分明慢了一点。有片刻工夫,他的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还在女主人身上疑惑地逗留着,然后,才蓦地转过脸来。
“啊哈,牧老!”他略带匆忙地站起来,同时出乎意料地展开了讨好的笑脸,“贵衙的公事这么快就完了么?可选出来了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