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吴革的这番激动人心的发言,各人都有自己的理解.何老爹也不禁叹息道:"河东、河北、朝内、朝外,都有这等脓包的将兵,窝囊的官员.有官如此,中国焉得不亡?俺怕这番东京城难保了."
"自有生来多涕泪,独无人处恸江山!"丁特起吟了这句诗以后,独自跑进邢倞的里间,呜呜幽幽地哭起来.这时大家都有几分酒意,举座为之惨然.
吴革与丁特起十分熟悉,他跑进里间把丁特起拖出来,叫道:
"特起,恸哭江山并非见不得人的事,你要哭就大声哭,到大庭广众之间来哭,躲在里间幽幽地哭,还算什么大丈夫、太学生?"然后他又面对大家说,"众位休被他哭得肠断肝裂,意气颓丧,且听俺吴某说一段话.上月间粘罕率军过隆德府,在城下大言,我今提兵问罪赵皇去,尔等但将犒军酒肉送来,我明日即去,不攻你城.知府张有极与属官父老共议.通判李谔主张给粘罕烧烧香,叩两个响头,送些酒食去就可免祸.父老们听了大怒,说道:'若如此,乃拜降也!如通判要与他酒食即与,男女等却愿守城!'次日粘罕来索酒食,父老们喧骂这里无犒设物给你.李谔尚待呶辨,一个军官上前大呼,'通判莫待反耶?'一刀掷去,斫中他的同颊,父老们即刻集合了数千人,凭城与金军大战两日,只杀得红尘滚滚,日月无光,惨烈异常."
这个故事说得生气勃勃,大家的情绪果然振奋起来.何老爹先就干了一杯,喝彩道:
"隆德府的老百姓如此英雄,这才不辱没我们的祖宗,即使战败了被杀,虽死犹荣."
"何老爹说得恁地气壮,咱汉人就是要做好汉子."吴革顿时飞起一杯,与他对饮了,又针对他刚才的一句话,说道,"有民如此,中国定不灭亡!即如你何老爹年初围城时,怒斥王时雍,不让狐群狗党抄毁师师之家.陈少旸伏阙上书,你往来保卫,又率众殴击奸党,当时何等意气!难道今日豪气已尽,眼睁睁地就让金贼占我京师,覆我大宋社稷不成?"
一句话把何老爹激得跳起三丈高,他大叫道:
"俺何宏虽是个粗人,却也略识大义,这一腔子的热血,早已卖给国家.只是腔子上少了这个,"他用手指一指头脑说,"种宣抚、李枢使既被废斥,少旸又到南边去了,俺忽忽如有所失,不知道听哪位说话跟哪位走路好?如今你吴统制忠义为国,还肯结交到咱市井细人,俺不听你话还有谁的话可听?俺如今就跟定你了.吴统制你如有驱策,何宏俺一定执鞭相随,万死不辞."
"俺吴革何人,敢来驱策老爹?"吴革谦逊道,"凭你老爹在东京城里的声望,只要登高一呼,一、二十万人怕不都跟着你走?大家一条心用于抗虏之事,战士在城上击贼,老百姓从旁缉奸安民,修城筑道,搬运矢石,传令传食,有多少事情可做.事有巨细、功则相同,这就是老百姓的救国之道了.还有你邢太医,刚直不阿,交友遍及京中,其中岂无忠义绝伦之士?如与他们广通声气,必能收得集思广益之效.邢太医、雷太学、丁二哥,你们且屈指数数在今东京城里,还有哪些忠义之士,可与言救国之道的?"
一句话触发了邢倞、雷观.他们列举出监察御史张所、禁军将领蒋宣、李福、卢万、崔广、崔彦、太学生吴铢、徐伟、角抵艺员李宝等名字不下二十余人.吴革一一记下来,然后亲自给大家斟满了酒,提议道:
"众位都是汉家的好汉子,"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就是师师,虽属巾帼,忠肝义胆,也是我汉家的好汉女.今日一会,非比寻常.吴革不揣微末,愿与众位歃血为盟,誓保大宋江山,不与金虏共存于斯世.至于各位提出的忠义之士,自当逐一相访,披肝结交,若得万众一心,咸来赴会,岂惧金贼肆虐,奸臣卖国?"吴革这番话说得意气如云,博得大家的激赏,都说愿意歃血与盟.只是谈到为头的问题,吴革又客气一句道:"至于领袖之选,自当虚位以待贤者."
"义夫(吴革字),这话就不对了."丁特起也变得积极起来,"你看邢太医、何老爹都愿推你为尊,此事攸关大局,岂为一人荣辱?义夫再推却,就是矫情了."
这个问题无可再议.大家都推吴革在首位坐下.吴革顿时现出一股刚毅之气,说道:"既然众位见推,吴革义不容辞,只好暂时承乏此席,权为盟主.吴革分居军人,将来会众多了.不免要以军法部勒,那时众位要大力支持,才好办事."
这一条大家又通过了.然后吴革发令道:"酒来!"他自己拔出佩刀,卷起农袖,一刀刺入臂中,把鲜血流入一个盛满了酒的大瓦盆内.他的隔座,恰巧正是师师,他又犹豫了一会,待把刀子递给左旁的雷观.不想师师一声不响,就把刀子接过来.她挽起衣袖,露出一弯玉臂,咬紧牙齿,用力一刺,把刀子刺入皮肤,一缕鲜血弯弯曲曲地流入瓦盆.然后再一个个挨过去,大家都刺了血.盟主吴革就用刀子在酒盆里搅动几下,双手捧起酒盆,喝了一大口.挨到师师,她喝血酒要比刺血困难得多,不禁皱起眉头来,她感觉到大家的眼睛都盯着她瞧,她闭上眼睛,一挺脖子也喝下去了.大家挨次喝酒,转了两圈,早把这一大盆血酒全部喝干.
和着血的酒进入血管里,使他们的血液更加沸腾起来,他们的神色也更加肃穆,这是因为他们意识到抗金的大业已有一大部份落到他们的肩膀上,他们不是甩言语而是用决心要实现今夜的誓言.
这件事发生在金军第二次进攻东京的前夕.从此三家村成为东京城里一个抗金的"地下据点",到了适当时机,它的作用就会显示出来.
(三)
从靖康元年十一月十二日粘罕大军渡过河阳的黄河渡口算起,两天以后斡离不大军也渡过魏县李固渡的黄河渡口,直到十一月三十日,金朝东西两路大军同日到达,会师于东京城下,闰十一月一日金兵正式攻城的二十天是民族危机空前紧急,是北宋朝廷已处在生死绝续关头的关键性的二十天.
作为高级军官吴革、作为刚刚有了一个出身的起码官员雷观、作为尚无一命之荣的太学生丁特起、作为各阶层市民的医士邢倞和染匠何宏,作为闭门谢客的歌妓李师师等都明白地感觉到,在这关键时刻中宋朝人应当有所行动才能打退金人,决不能寄托希望于一场瘟疫和一场大地震使金人乖乖地自动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