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客套后,就转入正题.吴革是今天的中心人物,大家都想叫他就目前的时势发表议论.他却愿意先从榆次之战谈起,谈到姚古如何懦怯,致陷种帅一军于死地.他的叙述开始是平静的,到后来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激情了.他说:那天,他受种经略大令,前往敌军之后催督姚古一军.他驰了一日夜,在敌后二三百里中来往寻找,根本未发现姚军,后来直奔到威胜军,才见到姚古本人,那里正是他的一军受令出征的出发点.原来他在京师时,当面向枢密使许翰夸下海口,保证即日遵令北上.事实上,过了十天,仍在原地踏步未动,吴革禀告娄室全军北上,种经略一军已陷入重围,请他急速出师,以解倒悬,继之以泣请.姚古还是慢吞吞地回答出军之事且待与诸将商量,这样又耽搁了两天半,才拔队缓缓而进.此时榆次一军已经陷没,种帅以下的将佐死得慷慨,皎如白日.说到这里,他做了一个猛烈的动作,似乎要把姚古这个人放在他的掌心里捏成齑粉,他问道,"诸位且说,姚古之肉,其足食乎?"
吴革的这番话慷慨陈词使大家十分激动,仿佛看到那批死难的将士双目不瞑,遗恨填膺,然后又十分感叹地说:
"榆次一战,两军精锐尽歼,种经略战殁,昨日种宣抚又在京师捐馆,种氏后继无人,西军也群龙无首.赵钤辖、刘四厢远在陇右,防范羌人,鞭长莫及,今番官家命吴某入陕勾兵,竟不知可与何人洽谈.目前娄室已据西京,潼关外陈兵五万,往来途窒.朝廷续旨止吴某勿行,仰见官家保全之意.吴某却怕今番东京再次受兵,欲望西兵勤王解围如上次那样,恐已不可得了.
东京本身见兵不多,所望的就是西北勤王之师,现在经战略家吴革这样一分析,大家才知道东京确是危机空前.丁特起不由得又要呜咽起来.这时邢倞发问道:
"种经略的行军参谋马政听说也在榆次一战中阵亡,此事可真?"
"马参谋之恤典已见明旨,如何不真?俺听战场上逃出来的黄参谋之弟黄爱说,种帅是当日黄昏边殉难的,马参谋与黄参谋在晌午时分就已阵亡.那日辰刻前军已溃,狗彘不食其余的杨志和王从道等率先逃跑,各军纷纷撤下,弩矢又尽,马参谋、黄参谋急率几十名伤残兵卒,凭着一道坚垒,又苦战了一个多时辰,挡住金兵.其用心是拼着自己一死,可使种经略率领残部突围,再作后图.这时,东南一路金军尚未合囤,种帅尽可从容撤出.可惜种帅的死志早决,不肯再作突围之计了."
然后他又补充道:
"马参谋在军中携有他的孙儿马亨祖,才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已见了两阵,俺看他小小年纪,身手不凡,还在马参谋面前夸他是跨灶之器.如今消息不闻,想也跟从祖父一起战死了."
"马亨祖莫非就是马子充之儿?"雷观问道.
"非也,"十分了解马氏家世的邢倞解释道,"子充结褵才不过四年多,哪有十多岁的儿子?听说亨祖是他大哥马持的遗腹子.马持早在西北战亡.如今马氏三世都绝,全靠子充一线单传.前闻子充的夫人,赵钤辖之千金亸娘已经怀孕,但愿生下个儿郎,以续马氏香火.
由于吴革还是初次见面的朋友,师师的态度比较自持,但一说到马家情况,她也情不自禁地要问:
"吴将军乃马宣赞之友,相知甚深.他久系真定狱中,究为何事,朋辈久为他不平.吴将军前日军次真定,见闻较切,当知其详."
"马子充一狱,纯系刘鞈、李质、王渊三人诬陷,真定人人都如此说,只恨奸臣当道,朝廷不明,至今未为他昭雪洗刷,岂止朋辈不平而已,实令天下志士扼腕!"吴革气愤地说,"俺在真定时,听说种帅、马参谋都入狱去看过子充.俺也想去看看他,只是狱中关防得紧,不得其门而入.其实种帅军中,有一大半人都是子充故旧,都想去看看他而不得.大军出发时,种帅关照刘鞈要看顾子充,不许动他毫毛,否则唯你是问.这话当着人而说,大家都听到了.子充在狱,谅不至吃苦.只是军中报来,上月间,真定已不守,子充消息杳然,不知是生是死,日前已无处打听了."
刘锜远戍三载,未得一面,马扩系狱近年,目前又生死不明.师师想到与他们多次邂逅,相知实深.今日面对着英姿飒爽的吴革,使她更加想起马扩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苏东坡的那酋著名的悼亡词忽然不合时宣、也不切题目地涌进她的心头.原来人的意识界是十分宽放的,它不比考场做诗,塾师论文,它不讲究切时切地切题切人那一套清规戒律,只要有一点可以相通之处,就可以彼此借用.当时师师默默地念着东坡的那句词,不觉两滴清泪挂下来了,她又唯恐引起丁特起的一场恸哭,只好勉强忍住.不想丁特起这次倒没有跟着哭,反而带来一条有关马扩的消息.他先笼罩一句道:"俺倒得知马子充的消息,你们可要知道?"
"快说,快说."
大家听他说得郑重其事,都催他快说.
"那可不是子充自己跑来了!子充,你来得好,大伙儿都想死你了!"他指指门框,哄得大家都回头去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师师,看你哭得这样伤心,俺无非是想逗你破涕一笑,千万莫见怪."说着就连连向师师打恭作揖,道歉不迭.原来这丁特起不但善哭,也善于开别人的玩笑,不但自己常要流泪,也很注意别人的眼泪.
"你这个不得好死的促狭鬼,但愿你哭出一缸眼泪,自己跳下去淹死了,省得再来现世."师师由不得骂了他一句.
"这个死法倒真想得别致有趣.如果真让师师一句话骂死了,自当含笑九泉.可惜俺这会儿死了,你到哪里去打听子充的消息."他一本正经地说下去.
"朝廷里那些不肖之徒,上月间又遣工部侍郎王云赴斡离不军前哀求缓师.那王云专主割地求和,朝廷里的吴敏、唐恪、耿南仲等人都十分器重他,连号称主战的宰相何真也说过:"割让三镇之两河之事,非王子飞去莫办!"上月间,他携去的国书中竟有这样的话:"若恤邻存好,则浩恩再造,提师再至,则宗庙殒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