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骄兵,一次忿兵都吃了大亏,眼看蛮攻不行,粘罕手下也有智谋之士,劝他改图.这时围攻太原之师不能抽调,他们建议向晋东、晋中一带日前没有发生战争的地方抽调出五千名驻军,把山寨围困起来,然后步步进逼.这时义军还没有取得与大军相持的作战经验,经过半个月的激战,山寨终被打破,石竫突围不成,被金军俘获.
女真兵当然要在他身上施行报复,他们把他的双手双脚钉在一辆木板车上,拖去见粘罕.粘罕对他既有满腔的忿怒,也有衷心的钦佩,向他端详了半天,忽然好言劝说道:
"你就是寨主石竫?你如降我,当命你以官."
石竫"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吐在粘罕面上.他的双手、双脚虽被钉住,连同锁骨下面的伤口,都被紫血糊住.但他仍保持着勃勃英气,他动员了身体中还可以自由活动的部份与粘罕斗争.他大声谩骂:
"爷是汉人,宁死不降你番狗.你识爷吗?爷姓石,石上钉橛,更无移改."④
这当当响的每一个字都好象钉子钉进石头,石头裂了,炸了,也丝毫不会移动.粘罕当时愤极,凌迟处死了石竫.以后几天审,他只要一想起那两句当当响的话,想起石竫眼中好象要喷出烈火来的表情,就感到一阵战栗.
(五)
种师中带着低沉黯淡的情绪率部离开真定之时,正好是粘罕急急忙忙把晋东驻军调往太原西北之日.纯然是出于一种巧合,种师中于无意之中得到一个顺利进军的机会.大军离开真定,自土门入井陉,进入河东地界时,竟是一片真空地界,并无一个守军.一生用兵谨慎的种师中还怕这是金人设下的陷阱,急令黄友、李孝忠带着初出茅庐的马亨祖出去巡视了大半天,回来报告,百里内并未发现敌踪,也没有任何蠼伏邀截的迹象,种师中这才放胆西进.他们进占平定军后,只用了三天两夜的时间,就抵达晋中重镇寿阳县.
他们出发时准备本来不足,一阵急行军后,又有一都分军需辎重跟不上来.这时已连续吃了两天黑豆,一进寿阳,首先就想解决吃的问题.金军撤退时,并未留下人马的粮秫,他们搜遍了县仓,小麦、大麦、高梁、玉米,统统加上来还不满二百石,先解决了眼前的问题再说.大军在寿阳县休整了一天,继续西进,这时开始,就遭到部分金军的抵抗.它们的抵抗极为猛烈,有时两三百名战士在一个谋克率领下,扼守一块阵地,明知寡众不敌,也要拼命打一阵,索取得一定代价,才肯转移,这给了种师中很深刻的印象.但优势仍在宋军手中,两天中连续作战五次,每次都打了胜仗,或则把他们全歼,成在激战后把他们赶跑,然后趁势进入榆次县①.这里北距太原府只有一百多里路了,已经深入到两三个月来宋朝援军从未能够到达的金军后方深处.
出自衷心的渴望解救太原军民倒悬之苦以及从全局出发来挽救军事危机的"大局感"——这是种师中个人最重要的特点,称之为"大局迷",他完全可以当之无愧.枢密院的严令督促以及恰恰在这一点上受人误解的委屈感,顺利的进军,即使遭遇抵抗,仍能不费力地把它击败,继续西进;目的地的接近,粮食的匮乏.这些有利和不利的条件,构成了一种强大的力量,既是吸引他,诱惑他,又是压迫他,逼使他只有继续前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没有其他的选择.也使得这位老练谨慎、从来不冒进的名将,不知不觉地踏进冒险的范围内而丝毫没有自觉.
他自己还在榆次休息,喘一口气,由李孝忠率领部分前军已越过晋祠,向北折入距太原府只有二十里路的石桥.金人修筑的夹城已隐隐在望.消息传来,全军都感到那种已靠近目标,准备在夹城下进行一次决战就可以取得胜利的兴奋.两天来苦恼着他们的粮食问题,暂时也被忘掉了.
种师中在榆次的中坑作了一番进攻夹城的调度布置,李孝忠所部是进攻的主力.另派参谋官黄友、选锋杨志续上接应.杨志所部是被宋朝招安的农民军部队,不属于西军系统内.但参加过第一次伐辽战争,有相当作战经验.种师中最大限度地抑制了自己和亲信部将的排外性,把它当作嫡系军队来使用.使用降将、降卒要有一套高级的指挥艺术,种师中是能够做到的,不过在短期中难于得心应手罢了.种师中作为中军主帅,紧紧跟着前军出发,行军参谋官马政随侍在他左右,以备咨询并帮助他指挥作战.中军统制王从道,副统制张思正作为合后,催督跟不上大军已落后一二日路程的后队.
这里分拨刚定,忽然探马报来,在南路的太谷、祁州一带出现大队金军.这时种师中全神贯注着西北方向的敌军,他正在争夺时间,希望抢先攻下夹城的一段,溃其全军,到了那时,即使粘罕回师救援,已处于被动地位,胜券可操,却没有考虑到南方有敌兵出现.他判断可能是前天被杀败的败兵又在附近纠合一些部队前来挑战.那几百名、一千名敌军这时不在他心上,他随手下令:"此必金人残将零兵,著令后军去收捉!"不多时探子来报,金兵数千大至,王统制、张副统制挡不住金军锋芒,已在后撤.种师中大惊,一面急令黄友撤回来,率领杨志一军用床子弩御敌,一面续令探报.不久,几起探子都来回报,这支金军是娄室亲统的大军.娄室原在南线沁源、霍州一带布防,抗击姚古之众,闻得太原有警,急忙来援.前后续到之兵,不下二万余人,娄室本人已在前军.
现在情况都已探明:金人粘罕、娄室两军,一个在北,一个在南,相距四五百里,其势如常山之蛇,击其首则尾动,击其尾则首动.种师中趁粘罕不备,深入其后,想不到娄室又趁种师中之不备,弃其汛地,全军来援.这种机动灵活的战略战术,确实使种师中十分震动.但他仔细分析一下,太原两北粘罕之师尚在与山寨义军相角,并无回师东来的迹象.娄室之众虽称精锐,总数与自己所部相埒,只要与他相持一二天,挫其锋芒,估计姚古那里一定得到娄室北上的消息,他必以全军跟踪追击.他们两军南北合击,使娄室背腹受敌,不难溃其大众,无足深虑.兵法上有一条颠扑不破的原则,要争取主动,要致敌而不致于敌.战争情况,千变万化,这种主动权也会随时易手,或得或失,全靠统帅部灵活掌握,机动应变,把失去的主动权,随时设法夺回来,再牢牢地掌握之,就能坚持到胜利.
现在的关键问题是先要自己顶住娄室的猛攻,然后与姚古联系上,研究夹攻之策.种师中当即派马政往黄友的前军了解作战情况,另派吴革率领几名随从,从间道绕至南路与姚古的大军联络.自己在中坑的指挥所,调度一切.
黄昏以前,马政从前军驰归,带来了好消息.床子弩发挥巨大威力,把几条要道都封锁住.金军猛攻,挡不住这里的步兵与床子弩配合,一次次打退了它的攻势,使它丢下了大量尸体,屡攻屡却.金军势不得逞,已撤退十余里下寨,估计它无力再发动夜战,今天一天真是顶过来了.
这是一场与时间竞赛的战争,今天宋军的战绩不错,各处阵地都保住了,杀伤了敌军几千人,自己方面的损失有限.只要再顶上一天,先就消灭它一半的兵力,然后等待与姚古军合势夹攻,战胜可期.
晚上,种师中带了马政等几名军官,策骑缓行,视察前线的军情,一遍又一遍地慰劳了他们碰到的将官和士兵们,鼓励他们再接再厉,打好明天这一仗.许多将士的反应正常,特别是种师中亲自去宣慰的地方,战士们听到他的苍老、缓慢、低沉、有力的嗓音,都感动得哭起来,表示一定要与阵地共存亡,誓不让金军前进一步.
也有一些官兵的反应冷淡,有人嘀嘀咕咕地发牢骚说吃了三天黑豆,使不动枪,踏不动弩机.有人抱怨今天他们一床弩机,连续发射了五六个时辰,杀敌数百人,手脚都长出老茧来了,到夜来还不见金牌银碗赏下.种师中还是用他的苍老、缓慢、低沉有力的声音说:粮食、赏物都去真定催督,已走在道上,谅一、两天内即可解到.然后他伸出手臂,指向金军的方向说:"金军远来进攻,岂可枵腹行军?'只明天就要把它打得片甲不留.它留下的许多粮食军需,都归我们所有了,弟兄们何忧无食无赏!"
这些军队中例行的豪言壮语,种师中此时说起来却不见得那么有力了.他自己心里也尽在想,"明天,明天一定要打赢这一仗,否则就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