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将领中另一名重要人物是斡离不的堂叔父完颜挞览.他征讨奚部有功,此时官居六部路都统,统率奚军从斡离不南征.
斡离不另一个远房堂叔完颜乌野也是亲贵中值得注意的人物.他辈分虽尊,年纪却不过二十七、八岁,已精通汉文、契丹文,与完颜希尹一起创制女真文字,兼明韬略,是个文武两器的将才.这时已很了解即使在纯粹的军事行动中文员也有重要作用的斡离不顺手把他拉进部队.重视文员的地位,是这支东路军的一个特点.
东路军另一个特点是重用女真以外的各族人士,特别重用从敌对阵营中投降过来的文武将吏,这与斡离不的个人作风有密切关系.后来粘罕也懂得使用汉儿,那是从斡离不那里学来的一手,不过学得不很到家.
东路军中非女真族的重要将领有奚族骑将猛安伯德特离补、契丹化的汉儿赤盏晖、世袭猛安的右金吾卫将军汉儿王伯龙、渤海人高彪等.
高彪勇猛过人,生有异禀,能在一昼夜内飞奔三百里路,身上披著铠甲,翻山越岭,矫健如飞.平州之役,他在辽阵向往来驰突,勇冠三军,斡离不正好在高丘上嘹望,从此就默志在心,这次出征,破格提升为猛安,并且出人意外地让他统率一支由契丹、汉儿、渤海人混合组成的步兵部队.后来的事实证明,斡离不对高彪的破格使用,确是独具慧眼.
在所有异族人员中,也许没有人比残辽降官汉儿刘彦宗更受斡离不的重用了,即使是灸手可热的韩企先、韩庆和叔侄也远远比不上他.在出征前,刘彦宗已做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知枢密院事.这次出征,又让他兼任东路军汉军都统,这个汉军都统有职有权,并非虚名空衔.更重要的是一切军国大事,斡离不都要与他商议,尊为谋主.有时他们坐在旷野中密议,从人们只许远远地跟在后面保护,他们用手指在泥沙中比比划划,好像在写字,谈完了立即用手掌拭去,不留一点痕迹.有时斡离不在自己的行帐中把他召来,亲手点燃一根蜡烛,屏退左右,深谋密议,直到深更半夜.蜡烛烧尽了,就在完全的黑暗中密谈.这时阇母、兀术、挞览以次的女真贵族都不得与闻.斡离不对刘彦宗亲信的程度确是远远超过别人.刘彦宗感知遇之恩,也尽心筹划.出征前,他献上《平宋十策》,主张军事与政治双管齐下,斡离不一一采纳,逐条实施,平宋的锦囊妙计多出于此.其他的汉儿文官例如在粘罕军中当谋主的时立爱、高庆裔以及契丹降人耶律余覩等称斡离不与刘彦宗有"鱼水之欢",表面上是颂扬,实际上不无醋意,但也反映出即使在粘罕一派人的心目中也把斡离不、刘彦宗的关系看成为刘备与诸葛亮的关系.他们不甘雌伏,而又不得不雌伏于一时.
这是个人人都想奋其智勇,猎取功名的时刻,士气空前高涨,官兵们脸上都焕发出一种希望与兴奋交织的神采,他们全都意识到在他们与胜利之间已经不存在什么障碍物了.
大军出发时,阇母效一将之劳,他作为一个队部的指挥官,在蓟州城外频频挥动红旗,指挥队伍.军容壮盛的六万大军陡续出发.以女真战士组成的骑兵队走在前面,除了少数高级将领配备有几匹副马,可以骑行以外,一般战士都牵着战马步行.然后是高彪统领由各族士兵混合组成的步兵,然后是完颜乌野也统领的辎重部队.他们走得那么秩序井然,一丝不乱,显示出这确是一支充满了朝气的胜利之师.
斡离不与刘彦宗并骑走在队伍中间,有时他们突然驰到队伍前面,似乎正在期待什么.
三河县遥遥在望,探马报来,隔开一条白河,宋朝的常胜军已整师以待,一场事先估计可望避免的鏖战看来还是不可避免的了.
(三)
东京热闹街市相国寺以南、龙津桥以东的市区中心地区内,却有一片幽静的庠序之地的太学③以及与它毗邻的贡院④.当初礼部和主管城市设计的官员们决定把太学放在这里是否含有对太学生进行考验,要他们在这五光十色、目不暇给的闹市中修炼得像个目不旁瞬、心不旁鹜的入定老憎一样,固然不得而知,但是事实是.部分或者竟是大部分的太学生没有能经得起这样严峻的考验,经常要冒犯严厉的禁条在宿舍以外过夜.按照规定太学生在外过夜,要在一本名为"感风簿"的记事簿上登记,表示他感受风寒,在外治疗.奇怪的是这所煌煌学府竟成为风寒传染所,有三分之一以上的学生每夜都感受风寒,要到勾栏瓦舍去治疗,而另外的三分之一学生则更加干脆了,他们不用登记,每到黄昏就自动离开斋舍,黎明以前,逾垣而入,装得没事儿一样,也没有人敢去过问.至于白天黄昏,约几名友好,袖笼一锭白银,鹅行鸭步般地走到丰乐楼、会仙楼正店以及近在咫尺的仁和店去浅斟细酌一番的更是不乏其人.这些高级酒楼中的各级服务人员都经过严格的专业训练,接待顾客,喜气迎人,说两句话都有谱儿,叫人酒未落肚,胃口先已大开.酒楼中还有些身怀绝技的技术人员,例如传酒送菜的男工称为"行菜",他一次行莱,从双手到胳膊直到肩膀下可以摆上二十碗菜肴,随着顾客传点,一份份送上,决不会发生一点差错,否则顾客一有意见,与店主嘀咕几句,这个"行菜"就有按照当时形式被扣罚工资,甚至被开革出店的危险.有了这样一套齐整的班子,再加上豪华的气派,精美的酒肴,当然可以广为招徕顾客,日进斗金,使得一部分太学生趋之如鹜了.
虽然从广泛的意义来说,太学生都可以算为"天子门生",但实际上,太学生也并非个个都是这样的"天之骄子".等而下之的太学生只好到中等的酒楼以至到最低级的酒店去用酒饭.最节约的办法是花十文钱吃一碗用肉末拌作料的炸酱面,当时称为"合羹".如果嫌合羹吃不饱,还可以来个轻料重面的"单羹",那已接近于"阳春面"之流,只消付五文钱就可以了,即使再加五文钱的白酒,统共也不过十文钱,同样也酒醉饭饱,吃得醉醺醺地回到宿舍.所有这些,太学生早习以为常,虽然竖在太学门口的一块禁碑上写得明白,未经学官同意,擅自出去酒饭,也在禁例之中.总之,太学生的逾规越矩,由来已久,连官家、大臣也目有所闻,只好闭着一只眼睛,塞住半边耳朵,装聋作哑,区区几位学官,当然更没有必要雷厉风行地来整顿学风了.
可是太学生可以在哪个等级的酒楼、勾栏中吃饭闹事、闲游狂荡,也有严格的区分.这决定于他们本身的社会阶层、经济条件,也要看他们经常过从、密切往来的友好是属于哪个等级.太学虽然聚几千名学生于一堂,分子却也非常复杂,各式人等都有.他们有的出身于名宦之家,父兄身居高职.是在朝或在野的名官儿,他们礼让为先,把祖辈的恩荫让给长兄,自己退居到太学来,混他一年半载,凭着父兄的关系,照样可以找到应试中选的方便之门、仕宦的终南捷径;有的来自外路,在本乡本地也算是富厚之宗,到得京师来,与上面的一档同舍生相比较,权势财力,都有所不逮,与他们交往,常有自惭形秽之感,这等人一时还爬不上高台,又放不落面子,成为夹心饼的馅子,处境很苦;有的出身寒素,几亩薄田,养活家口已感拮据,他们本身的花销,全靠官家供给的饩廪⑤,这号人虽然清苦,学业成绩,却往往斐然出众,考试起来总是名列前茅,再加上家世耕读,算得是出身清白,只要高中进士,也有他们的前途;还有一等出身子富商大贾之家的子弟,富而不贵,也成为夹心馅子,处境不见得好.例如李邦彦的父亲开一家银铺,发了大财,一心结交官府,把儿子弄进太学.李邦彦在学里出手阔绰,到处笼络,同舍学生看在银子面上,当面与他敷衍一番,心里不免以他的出身微贱而加以鄙视.他在学里已得到"浪子"的绰号,这一方面是说他外貌虽美,缺乏真才实学,一方面也讽刺他虽然家私富足,却终究根基浅薄,只好与些街混儿为伍.有的同学则因他品行不端,直斥之为"政类".
太学里有上舍、中舍、下台之分,那是划分年资、班次的标准,要划分人的等级,另外还有着一种无形的标准.虽然如此,太学毕竟是一所培育人材的黉宫,是一个在相当程度上还没有把个人私利与政治完全联系起来的士子集体.除了少数败类以外,太学生基本上持有相同的政治观点、道德观点.他们忠君爱国,要求清白贤明的统治,对人们的爱憎,也有着基本一致的看法.譬如说,他们强烈憎恨宣和的权贵集团,敬爱有节操又能实心办事的官员.还有,他们对同学陈东都非常尊敬,大家愿意听他的话,干起正经事来,唯他的马首是瞻,并且公认他是他们共同的领袖.在一个集体中能取得这样的地位,而且为大家所公认,又不是由官方指派,那一定有着不简单的理由.陈东确是具备被同学尊敬的理由,而大家之所以尊敬陈东则因为他们共同持有一个超乎个人利益的客观是非标准,这个标准只存在于青年纯洁的"莘莘学子"中间.
陈东出身于中等家庭——按照宋朝纳税标准的九等民产,他家正好排列在第五等,但到他的一代已完全败落,家境十分清寒.这个家旅绝不是显赫的,五服以内,并无一人做到知州、通判一级的普通官吏.他本人貌不惊人,口才也不太好,碰到紧要关头,说话有些口吃,期期艾艾,竟然表达不出自己的意思.太学生猎取功名的看家本领,诸如做诗填词、善于写对仗工整的四六文、专一经之长等等,他都没有学到手.只有写政论文章,议论风发,词锋锐利,才是擅长的.有些太学生也善于写这类文章,但笔墨多有含蓄,泛论时政,涉及到当权人物时就十分谨慎,有时笔锋一转,似贬实褒,因而以此取得富贵的也有人在.偏偏这个陈东,不懂得这些诀窍,往往指姓道名地攻击当道,抨论时弊,不留一点余地,因此半生蹭蹬,目前已近四十岁,仍然是一介诸生.这个年龄对学生来讲已嫌过大,真已有了一些"太"的味道了.别人为他着急,替他叫屈,还有人出点子,替他代筹出身之道,他一概笑笑地拒绝了,毫不在意.
陈东并不是依靠本身以外的条件,而是依靠他本身的条件——直道行事、直道做人而博得人们对他的尊敬和信任的.他的交游范围并不限于太学,三教九流都有池的朋友,其中有些人与他缔交甚深,往来频密,他们也都尊欹他之为人,信任他,愿意常来和他谈谈.
经常到太学斋舍来找他谈天的有太医邢倞和江湖朋友何宏.三个人挤在小房间里,由陈东作东,大家各吃一份"合羹",虽然只花了三十个大钱,吃起来倒也津津有味.邢倞每次来都要带一斤白干,他自己养生有道,每喝不过两把,其余都让另两人包干了.三人喝得痛快,每次喝上酒,就要喝过半夜.
邢太医是陈东多年好友,他兼着太学"舍医"的职务,经常来太学为师生们治病,但在师生中间可以做到不拘形迹,随便坐下来就可喝酒谈心的,只有陈东等少数几个人.何宏是市井小民,也是江湖豪侠,他就是李师师的精神上的义父何老爹.陈东是通过邢倞与他结识的.他们缔交后,彼此顿慕,常相约见面,后来索性成为常规,每隔三天就见一次面,有时在邢太医的寓所,吃一顿比较讲究的酒菜,多数就在陈东的斋舍里见面.他们见面后喝酒聊天,无所不谈,从军国大事,边疆安危、宦海黜陟、社会动态,一直到市井细闻等等,包罗万象.不谈则已,一谈就到半夜,甚至直达黎明,这在太学里也是有干禁例的.太学和官府一样,特别强调一个"静"字,在众目睽睽的处所,都要竖起一方"静"字木牌,以促使大家注意.可是陈东才不在乎这个哩!他的并不流畅的议论却出之以洪亮的嗓音,往往盖过两位来客而声振邻室.左邻右舍的太学生都是陈东的密友,他们也会听到陈东他们的议论而击节称赏.这是因为陈东常常要发表别人没有想到,或者想到了又有种种顾虑未敢形之于色,出之于口的议论.这些议论可能会给陈东和他的朋友们带来麻烦,因为太学当局对陈东的行动早已密切关注,包括目前已经掌握了太学的行政大权因而也日益暴露其本来面目的太学正秦桧在内.这些学官都要旁敲侧击地向别人打听陈东近来与哪些人往来最频繁,发表过什么奇谈怪论.陈东曾经对这些人存过幻想,因而吃了不少亏,付出过一定的代阶,现在算是把他们的心肠都看透了,口头上的蜜糖,掩盖不住内心的刀剑,他对他们是一不害怕,二不避忌,还是我行我索,要说什么就说什么,只要贬褒得中,公道自在人心,何必为了顾忌这些以整人害人甚至借刀杀人为专业的学官而隐讳自己的看法.
一天——那是在宣和七年春夏之交,又到了约定之期.邢倞、何宏二位先后来到他的斋舍,他的"合羹"也早已准备好了.邢倞还是以不变应万变地携来一斤老白干,这是一个老年人的习惯.他们只肯做他们已经做惯了的事情,不肯换换花样.而另一位——也是个老头,却很有点"革新"精神,勇于打破陈规.何老爹平日携来的酒菜,虽然价钿不贵,可常常有点新花样.今天他特别带来两个荷叶包,一包盐水鸭,另一包白煮牛肚根,两样都是下酒的俊物.白煮牛肚根专取牛肚厚实的部分,嚼在口中,又鲜又嫩,特别受到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