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话萧知院,这里已无人可派,他那里的人打光了,就叫他准备死."
这时耶律大石的一对深目,陷在眼眶中间,似乎抠得更深了,但仍不时闪出光辉,好像在云层深处时时闪出焃焃的闪电一样.这种光芒泄露了他的内心秘密,预示着一种不祥的朕兆.一个战役的主要指挥者到了智尽力绌的地步,产生了死的精神准备,说明这个战役快到结束阶段了.
他们痛苦地感觉到人力的枯竭.在达鲁古城、在宁江州等战役中把几万、十几万战士抛弃在战场上,造成鲜血成渠、白骨满野的惨局.现在到了这最后一战,需要一个战士顶十个、百个战士用的时候,他们发现留在内城上防守的战士已经为数不多了.有的城堞上熄灭了灯烛,让敌人莫测虚实,实际上是阗无人影,连作为疑兵的人手也派不出去.萧皇后把脑筋动到宫廷里,让太监们都上城来助守.宫女们也动员出来,身上负一块门板,当作盾牌,在城头的踏道上往来传送军需物资.可是可以传送的军需物资,这时也少得非常可怜.无处去搬石块,发石机停止了怒吼,高躺在城堞上休息.更加糟糕的是成捆的箭矢都已射完,武库里再也拿不出存货来,只好让宫女们捡抬起城下射上来的箭矢去回敬原主.拾不到箭,就只好虚拉弓弦去惊吓敌人.人力、物力都到了山穷水尽的绝境,耶律大石发个狠,正在酝酿一个危险的计划.如果他们坚持不到萧干援师赶来的时候,他准备把现有的兵力全部集中起来,掘开一道暗门,突然冲杀出去,猛扑进敌阵中间,与之同归于尽.耶律大石用兵具有一个赌徒的果断的性格,必要时不怕孤注一掷.
然而,他的对手现在也处在和他同样的困境中.
即使不断地受到汉儿的补充,这时的宋军也远远不是兵力充沛的.在攻坚战争中,杨可世又损失了三千人马中的大部分,现在他手里掌握的正规军已经所余无几,将佐们也零落殆尽.泾原军副将石洵美、李侥在最初抢渡护城河和攻城时死于矢石,大将高世宣被射死.常胜军的将佐,也损折了好多名,现在再指挥他们扑城时,已有些踌躇不前,汉儿的民兵固然人数很多,作战勇敢,毕竟没有经过正式的战阵,能够奋勇于一时,时间长了,就难于持久.负责指挥他们的甄五臣,在损折了一批队将、哨官以后,到了这时,再也无人可派,形成组织松弛、队形混乱的局面,担当不起最艰苦的战斗任务.
战争接近到最后阶段时,双方战士在体力上和精神上都疲乏到这等程度,他们都认为自己不可能支撑到战争结束,都认为自己是垮了,无能为力的了.他们把希望寄托于援师,援师的希望又是那么渺茫,这个时候,只有出现奇迹才能把他们从已定的败局中拯救出来.
在燕京王城的攻守战中,双方都不缺乏勇气,不怕一死,但是经过长时间的消筋蚀骨的激战后,在作战意志上,相互被对方打败了.
驻守在迎春门的守将杨可胜、杨可弼首先带来了希望的火光,他们发现有一支夜行军正从西南方向疾驰而来.处事谨慎的杨可胜一面把这个可能是好消息、但也有可能是坏消息通知了哥哥,一面派出几起人前去侦察.
接着是祥曦门的守将王端臣亲自跑来报告说,刘光世的接应大军已经接近城郊,他已派人去跟大军联系.确定有一支军队过境来到京师,这经过两方面的报告是毫无疑问的.但要确定它就是刘光世的后军却缺少有力的根据.王端臣派去的人并未回来,而这支军队也没有按照常例派出先遣部队与前军接触联络,又因为在廿五晨(这时已经过了子时,进入第二天的凌晨)如弦的月光下,除了远远听到马蹄声的疾驰外,其他就是黑沉沉的一片,根本看不清楚人数、旗帜、衣甲.有经验的将领也许可以从马蹄声中分辩出是我军还是敌军的援师,无如距离较远,王端臣一时也弄不清楚真相.他只是从主观上臆断这肯定是刘光世的接应军.其实不仅王端臣,其他将领包括杨可世本人在内也是这样的想法,他们在主观上是这样迫切地需要援军,同时从道义上、从个人利害关系上、从行军作战的常识上来判断,都认为这是刘光世的后军无疑,一定是他中断了联系以后,重新获得前军在燕京城里苦战的消息,急忙驰来应援的.他们用普通军人的水平来衡量刘光世的行动.
根据王端臣的报告,杨可世立刻命令王端臣带领一百名骑兵抄近路前去迎接刘光世,引导他从最靠近的城门入城前来应援.
以后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一百名骑兵的下落,他们好像在天大雾中被海洋吞噬了的孤舟一样.
这疾驰而来的轻骑兵是萧干援师的先遣部队,他们在城外耶律淳的新冢上休整一番,跟着萧干亲自率领的四万名骑兵也已赶到.两军会师后,没有向外城靠拢,反而掠城而过,径奔王城背后的南暗门.暗门是用城墙的外衣伪装起来的城门,表面上看来是一般的城墙,实际上却藏有一道城门,需用时只要挖去表面一层砖块,城门就显露出来.古代《兵法》中早就讲到过它的作用.萧干根据告急书上的约定径奔这里,耶律大石早已派人做好准备,很快就把四万名大军接应入城,萧干和皇后、耶律大石见过面,赶紧部署一番,紧接着就打开内城受敌方向的所有的门,猛虎般地扑进宋军的阵地.
且不说辽军在人数上占压倒多数.萧干恰怡在这个时候赶到,单从心理上就给予宋军重大的打击,使得他们胆战心寒,完全丧失抵抗能力.这支援军起了最后一击的作用,它彻底打垮宋军,雌雄立决.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面对面的厮杀.
现在杨可世只剩得一条路,就是收拾残兵败将,夺路逃归,但就是要做到这一点,也是很困难的了.
在逃脱中,他们受到四方八面的堵截和追赶.郭药师的战马被奚军射倒,他倒撞在地上,差一点做俘虏,幸得杨可世一马飞上,就地抓起郭药师来,击退追兵,才保牢他的一条性命.
在混战中,他们会合了带着一支残兵前来接应的杨可胜、杨可弼兄弟.杨可胜基本上已了解全城的情况.这时迎春门、祥曦门、丽晖门都被奚军夺去,其他各道城门的命运虽不可知,但是耶律大石已下令奚军乘胜急速去抢占各道城门,切断宋军逃走的路,务使他们成为瓮中之鳖,一个也走不脱身.现在各通衢大街中,奚军密布,正在到处兜捕溃散的宋军.凭他们几个败将要冲出重重罗网,夺门逃走,简直是不可能的.杨可胜建议兄长,乘辽军之不备,立刻抢上城头,冒险缒城下去,才是死中求活的唯一机会.
杨可世一想不错,立刻带着郭药师等几个将领和一些残兵就近抢条慢道③,奔上城头.果然在乱军之中,辽军不及发现.他们选了一个偏僻的处所,先把各人身上的铁甲、兜鍪都脱卸了,再连同兵器,一起丢下城去,然后用几根绳索接连起来系在城堞上,一个个缒城而下.这时天色墨黑,他们的心里又慌张,一经缒到地面,仿佛已抬到一条性命.丢下城脚的鍪甲武器,落进灌木丛中,一时找寻不到的,也就不及细找.趁着黑夜无人,匆匆落荒逃走.
杨可胜这次的估计又是正确的,辽军在城里大搜大杀,把重点放在各道城门上,却不防有人冒险缒城出去.他们这行人是当时唯一能从城内逃脱的人.后来也陆续有些宋军逃走,那是汉儿们不顾自己的死活,把他们隐匿在家里,在以后的几天中俟机陆续逃走的.其余六千名官兵包括甄五臣等主要将领,还贴上杨可世的一匹战马——一丈雪都在战斗中牺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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