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日短,苦战了二、三个时展,不觉暮光早垂.从后方涌来的汉儿们早把灯笼、火把、汤水、馒头、熟牛肉输送上来,让战士们轮番吃点东西,喘口气.一个不待奇袭军动手去组织的后勤部自然形成了,尽可能地满足了战士的需要.
这时城楼上也点起明晃晃的火炬,上下照得雪亮.本来以城上之暗击城下之明,或者反过来以城下之暗击城上之明,对于黑暗的一方面是有利不过的条件.无如这时攻守双方都有许多事情要做,完全黑暗是不可能的,双方只好挑灯夜战.
在城楼上最显目的地方,灯笼、火把点得好像几条蜿蜒不绝的长龙,甲士们拥来拥去,重要的号令都从这里发出,显然这里是辽军的最高指挥所.这时忽然出现了一个素面玉容、银盔银甲的女战士,她在城楼上站立一会,向左右指指戳戳地作了一些指示,又循着城墙缓缓巡行.她用缓慢的速度来表示自己好整以暇的从容态度.她的行踪所及,随着就响起"万岁"的呼声.不用说,这个女战士,就是萧皇后了.
在这样激战中,把自己放到如此明显的被攻击的地位上,这在军事常识上是不许可的.无如萧皇后不能够抑止自己在两军万众之间露一露面的冲动劲儿,顾不得耶律大石的再三劝阻,一定要出来巡行一番.在万盏明灯、万把火炬中间,她完全考虑到那身银装映耀在荧煌的灯火下将会产生什么效果.这是她的踌躇满志的时刻.千百个甲士在左右陪侍,一片流动不绝的高呼声平添了无限热烈的气氛,她感觉到自己成为一场攻守战中的中心人物,城上城下,两军的战士,都要瞻仰她的圣容.
这时,大部分宋军都已跨过护城河,在城根下攻打.只有高世宣带领的一批弓箭手反而怕在城脚下过于垂直的角度中不能够发挥箭矢的效能,一直留在护城河的彼岸,找些掩蔽体把自己掩蔽起来,得机就发射箭矢,杀伤城头上的敌军.只恨掩蔽体离开城头较远,各人弓力不同,有的弓力较弱,够不到城头,有的勉强射到城上,也已成为强弩之末,势不足以穿鲁缟了.
这一支弓箭队也在护城河的彼岸,瞻仰圣容,准备把她当作目标.
以"高一箭"出名的神射手高世宣在战场上绝不放射一支没有瞄准、没有把握的盲箭.一箭飞出,一定要有所得,他不但用这个标准来要求自己,同时也用来训练部下,要他们矢无虚发.攻城以来,他早已觑定耶律大石这个显著的目标,几次向他瞄准,无奈耶律大石十分机警,身上又披着双重铠甲,无从下手.高世宣怕射不透他,反而打草惊蛇,只好等候机会再说.现在他发现了这个比耶律大石更好的目标,这一身只具有装饰作用、绝少保护意义的银铠,在灯烛下闪光,在射手的心目中犹如一头在圈场中自己送上门来的羚角银羊,它对猎人充满了吸引力.高世宣真所谓是"见猎心喜",他一看机会已到,摆一摆手,示意部下休得妄动,惊走了它.自己一马飞出,冲到护城河边,趁大家混乱不备之际,觑定萧皇后的素面,一箭飞出,打算射她一个"眉心开花".高世宣一生中这最重要的一箭也射得像平日那样准确,那样有把握,只可惜这个目标太重要了,心里有点紧张,略微偏高一些.箭一脱手,他就发现自己走了准,不禁唤出"啊呀"一声.果然神箭到处,萧皇后头上戴的一顶凤翅银盔应声飞去,连同她一头如云的鬓发也括去一半.萧皇后只觉得一阵头皮发烫,忽然冷汗直淋,全身控制不住发起抖来,手里挽的一张小柘弓,不觉也坠在地上.
这时城上城下万声喧呼,分不出是高兴、是赞叹、是惊慌,还是惋惜.萧皇后惊魂未定,高世宣的第二支箭又早已飞出.以高一箭出名的高世宣看见一箭未中,心里懊恼,第二箭即使成功了,在他本人也算是个失败的记录.他又急又狠,连珠发出第二箭,这一箭直奔萧皇后的面门而来.在这间不容发的当儿,护驾在侧的耶律大石急忙用宝剑一挑,只听得"铮"的一声,剑口上迸出一道火花,箭的余势犹劲,一下子就牢牢地钉在萧皇后背后的城楼上,箭梢的翎毛还在摇曳不定.
这时耶律大石已经发现箭的来向,他手里的红旗直指到高世宣的所在地.城上万弩齐发,一齐集中到高世宣一个目标上.高世宣离开掩蔽体,脱离部队过远,掩护不迭.他原来跃马冲到护城河之时,就抱定用一命抵一命的决心,一条耀目的羚角银羊值得他用自己的生命去博取的.当时他身中几十箭,有的射中胄盔,有的嵌在甲缝里,有的射透铠甲,穿进皮肉,致命的一箭穿透护项,射中在他的咽喉上.这位神箭将军,壮志未酬,不幸连人带马都死在自己最撞长的武器上.
萧皇后两次濒危和高世宣的战死引起双方极大的混乱.
杨可世又惊又痛,又急又怒,他趁城上敌兵惊慌未定之际,再度挥兵猛攻.他一眼瞥见用大木桩撞击城门,已见成效,自己就跳下"一丈雪"来,徒步督同亲兵,亲自猛撞城门.悬挂木桩的木架上,已用牛皮、竹片搭起一个"尖顶穹庐",这是士兵们临时想出来的应变办法,浸透了水的牛皮不怕燃烧,富有弹性的竹片不受矢石,它起了掩hushi兵的作用.
郭药师以下的将佐看见主将亲自撞城,他们也不敢怠慢,一个个跟上来轮番猛击.亲兵们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神力,乘着一股必胜之气,连续猛击几十下,居然把两扇千疮百孔的城门撞开了.将士们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喊杀,作势就要冲进城去.
但是正在瓮城内作着最后保卫战的契丹战士们没有被这股气势压倒.他们没有放下武器,没有离开防地,却在已被打开的城门内制造重重障碍,他们以血肉之躯,又筑起一道新的堤坝,阻拦潮水般冲进城门的宋军泛滥横溢,长驱直入.
这些久炼成钢的契丹战士们都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性质的战争.萧皇后向他们跪下来行大礼这个不寻常的举动,在萧皇后的主观意图上是要求他们为她个人效死,而他们的理解却远远超过这个范围,他们认为这是象征着这个古老的民族在向他们呼吁,要求他们贡献出每一条生命来保卫这个民族.存在于每一个自觉的人民心目中的民族意识要比统治者单纯为了保卫自己这个政权的意义伟大得多.但是政权的存在,就象征着民族的延续.现在他们奋战的目标是以自己的一死来换取萧皇后、耶律大石等人安全地撤入内城,重新组织抵抗,击退宋军,等到日月重光的时候.
这个古老的民族,曾经有过它的发扬光大的时期,经过建国以来二百年的腐蚀、生锈、败坏、朽烂,现在到了它摇摇欲坠的时候,忽然又发出了灿烂耀目的万丈光芒.
它不愧是祖国的一个优秀民族.
沙场宿将杨可世转战半生,从来没有在城门已被砸开过两次的敌人面前,在瓮城那一块小小的地方里,遭遇到这样顽强的抵抗,等到他把城内人人奋战至死的残敌全部肃清,把瓮城收复"了迄",时间已接近午夜.这时耶律大石和萧皇后都已安全撒至内城,凭着这道最后的防线,继续抵抗.
萧干的援师,杳如黄鹤,萧皇后没有把握说她前后派去的几个信使肯定会有一个到达前线.现实的情况迫使他们下定了宁为玉碎的决心.这种心情虽然是悲壮的,但也说明形势已到了万分危急的程度.
高世宣一箭医好了皇后的表现欲、炫耀狂.现在她再也顾不得自己的仪态和装饰,把凤翅银盔换上了一顶粗笨的铁兜鍪戴上,铁兜鍪足足有四、五斤重,戴在头上好像压上一块大石头.兜鍪下面包一条纱帕,陈血已经在纱帕上结成紫色的硬块,受到挤压的份口里仍有新鲜血液渗透出来,新老血液凝在一块,情况十分狼狈.
耶律大石也失去平日的镇静自如,指挥若定.负责东门防守的萧斡里剌派人来请救兵,耶律大石咆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