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数这一次。中国历史上也有很多次大迁徙,但人数最多,区域最广的,也要算这一次。就是在这样流亡的生活中,他们顽强地保持着他们的生活习俗,保持着他们的道德精神。在沿铁路小站,他们搭起了临时居住的席棚中,也要分开长幼的次序,哪怕是煮一碗菜汤,他们总要捧到全家的老人面前。我曾经看到一个农民,因为自己儿子偷人家一根胡萝卜,而悔恨地打自己的脸。我又曾看到过一个青年妇女,为了救活快要饿死的丈夫,自卖自身,换一点粮食留给丈夫吃,特别是在临行时,她脱掉身上一件布衫,换了两个烧饼,又塞在丈夫手里。这些事情深刻地刻印在我的脑子里。就是在那时,我开始认识我们苦难的祖国,开始认识了我们伟大的人民。
一九四九年,我作为一个农村银行信贷工作者,第二次到了黄泛区。我去给这些返回家的农民,发放麦种和农具。在那里,我又看到一些惨不忍睹的景象。在一所倒塌的茅屋里,我看见了一家大小五口人骨骸堆在一起。他们是大水来的时候,抱在一起死了。这一个家庭,就是这样“同归于尽”的。
当时黄泛区已经解放,我们公布了土地改革政策.大批流浪在外的农民回到了故乡。他们披荆斩棘,重新建立家园。农民重新获得土地时,表现出来的感情是催人泪下的。他们躺在新开垦的土地上打滚,翻跟斗,奔走呼号,点燃着篝火狂欢,彻夜不眠。很多被卖到外地的妇女也跑回来了。这些妇女有些当了妓女,有些当了外乡地主的小老婆,还有的被卖到外省当了穷苦单身汉的妻子,每天都能看到“夫妻相会”,“母女相会”的抱头痛哭的场面。农民中传统的贞操观念被打破了。他们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这些被卖在外边的妇女,不管在外边干过什么职业,现在回到故乡,任何人不准歧视,一律欢迎她们热情归来。
有一个农民逃荒在陕西省时,把自己的妻子卖掉了。当时他声称这个女人是他的妹妹,让儿子管她叫“姑姑”,平常他带着儿子到“姑姑”家里去。这位“姑姑”总是暗暗把馒头藏在口袋里交给他们。解放后,他的妻子回来了,儿子还管自己的妈妈叫“姑姑”,惹得大家暗暗擦泪。
在“文化大革命”中,“四人帮”对全国作家进行了疯狂迫害,我被打作“黑帮”,于一九六九年,被赶到黄泛区农村,实行监督劳动。我在黄泛区农村整整住了三年。初开始,因为我是属于监督劳动改造,农民们不敢和我讲话。后来时间长了,他们发现我并不是个坏人,他们觉得我很家常,也很平易近人。慢慢和我在一起劳动,休息时也喜欢和我在一起。后来他们知道我有文化,村子里死了老人,就来找我写“祭文”。这种“祭文”通常是把死者的一生经历和善行德事写出来,在祭奠时当众宣读。请我写第一篇“祭文”的是三兄弟。他们的大哥死了,他们弟兄三人穿着白色孝服来到我住的茅屋。见面时,先跪在地下叩了个头(这是当地办丧事的习俗),接着就眼泪汪汪地向我讲他哥哥的一生经历。
这位大哥在逃难时,父母都被黄水淹死了,他领着三个弟弟逃难到陕西省,他给人扛长工,帮人宰牛,在流浪生活中,把三个弟弟养活。他一生没有舍得讨老婆,却给三个弟弟娶了妻子。有一次,他的老二被国民党抓壮丁抓去,因为逃跑被抓回后,要执行枪决。这位大哥赶来了,他向执行的军官跪下求情,情愿自己替弟弟服刑被处死,换回自己弟弟。军官问他为什么要替他弟弟死,他说他刚给弟弟娶了妻子,他们家就这一个女人,家里还要靠他传宗接代。自己是个光身汉,死了没有挂碍。这个军官居然被这种古老的人道精神感动了,释放了他的弟弟。
由于我有一点写小说的功力,这篇“祭文”写得很成功。宣读时,全村的人都哭了,连吹唢呐的乐队也哭了。后来一村传一村,都知道有个“老李”善写祭文。在那几年中,我写了几十篇“祭文”,也系统地了解了黄泛区难民们的“家史”,《黄河东流去》这七户农民的流浪史,就是根据这些“家史”的素材提炼而成的。
四
除了写“祭文”以外,我还交了许多朋友。他们都是难民。他们的流浪生活也不完全是眼泪,还有很多充满着浪漫色彩的机智幽默故事。现在谈起来仍然有些留恋和怀念,这些人中包括我写的王跑和四圈。他们现在还以自己穿过牛皮底鞋,戴过城市人戴的礼帽而自豪。
我喜欢这些故事,他们都体现了中原一带的“侉”味,一般人管河南农民叫“侉子”,“侉”是什么东西?我理解是既浑厚善良,又机智狡黠,看去外表笨拙,内里却精明幽默,小事吝啬,大事却非常豪爽。我想这大约是黄河给予他们的性格。
在这部小说中,我写了六七个青年妇女的命运。特别是她们坚贞不屈,舍死忘生的爱情生活。爱情是最能表现一个人的个性和品德的镜子。她们在死亡线上挣扎,她们把生命和爱情同时高高擎在手中,作为她们做一个真正的人的旗帜。黄泛区的妇女们,在流浪中跑遍了半个中国。她们在斗争中扔掉了封建桎梏,她们有走南闯北的豪爽性格,她们还有坚强的谋生能力。同时,她们还保留着患难与共、“相濡以沫”的高贵品格。用她们的话说,“人必须有情有义。”
就是这些妇女们,她们在这场浩劫中活了下来。而且在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