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絮云忽然把头一勾,双手捧着脸,痛哭起来,肩头激烈地耸动,眼泪把手绢浸湿了,哭的声音越来越大,伤心的程度越来越深。哭得邬中完全慌了手脚,在不大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六神无主。他想不透这到底是什么原因,是胆小怕事?为什么又敢于这样放声大哭而毫无顾忌呢?是性情脆弱?为什么又突然爆发那么大的脾气呢?结婚三年,直到今天晚上他才感到并不了解她。奇怪的女人!复杂的女人!
“小声点哭,注意点影响。”
可是刘絮云不理睬,她完全不顾影响,把刚才晚汇报的那一套彻底忘光了。邻居的房里在议论纷纷,有的人家把房门开得吱呀吱呀地叫。邬中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扑上去抓住她的双肩摇晃着,压低声音在耳边急促地连连劝说:“小声点!小声点!小声点好不好?我求求你!把人家都惊醒了,不知在干什么。你冷静一点嘛!有话慢慢说清楚嘛!听见没有?”他干脆把她搂住,一条腿蹲着,另一条腿跪在地上,用自己的脸去揩她的眼泪,想用夫妻的柔情去打动她。却不料刘絮云不但不受感动,反而又厌恶又凶狠地把他一推,像弹簧一样跳起来扑上床去,掀开被子和衣盖上,埋住头,连鞋也不脱。
被子在一下一下地抖动。
邬中被推得坐倒在地下,没有立刻起来。这一推,他开始有点明白了,原来所谓爱情全是虚假的东西。当她爱你的时候,厚着脸皮缠你的时候,喋喋不休要跟你早日结婚的时候,说明你是大有希望的时候。在你身上闪着的富于诱惑力的光芒,不是你的才能、品行、相貌和健壮的身体,而是摆在你面前的机会,可以明显看到的前途。当她对你百依百顺、敬若家神、如胶似漆、形影难分的时候,也不是因为你和她在共同生活中建立了真正的友谊和恩爱,而是因为你正在一帆风顺,左右逢源。你的房梁不塌,你家的燕子就不迁。爱情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既已看穿,倒也不用着急了,先站起来吧!让她哭一哭,哭够了再找她说话。
邬中是不抽烟的,杯子也打破了,无心再喝茶,静坐着想问题也没有必要,因为一切都已经想好了,便随便打开抽屉从里拿出一本《战地救护》的小册子来翻着看。那上面有很多图画,全是不健全的人,和人身上的破脑袋、断胳膊、伤腰身,就是没有受了伤的心应该怎样包扎这一章。刘絮云企图用两脚互蹬把皮鞋蹬掉,但由于刚才把鞋襻扣得太规矩了,蹬了好几下没有成功。邬中摆头望一眼,只当不见,仍旧翻他的书。刘絮云无奈,只好掀开被子坐起来,用手来解鞋襻。一见那倒霉的丈夫若无其事地在翻看《战地救护》,暗吃了一惊,心想:“难道他是故意试探我的?那就糟了!”她刹住抽泣,坐着静等,希望邬中早一点开口,说明真相。
邬中见时机已到,便从容不迫地将书放回原处,胸有成竹地说:
“我一进门就跟你讲了,老头子不行了,我要赶紧想办法。想办法干什么?要争取过好文化大革命这一关。不但要站稳无产阶级立场,还要有突出的贡献,而且肯定会有突出的贡献。彭其向吴司令员开火的炮弹材料虽然是我整的,但我是秘书,我的行动听他的指挥,不会追究我的责任。并且,由于我是他的秘书,我对他最了解,他有些言论记录在我的本本上,他几年来的活动我能够排出日程表来。你看是不是可以做出大贡献?”刘絮云稍微有点后悔,不该反应的太快,应控制住情绪听他说完了再做理论就好了。但目前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后悔也没有用。
“你以为我这一下就完了吗?”邬中望着刘絮云轻蔑地一笑说,“是不是后悔不该跟我结婚?”
刘絮云羞愧地低着头,没有话说。
“要是后悔了,请不必客气,说一声,我马上同意离婚。”刘絮云完全慌了手脚,不知怎么好了。
“要是暂时还不离婚,那么,就请你跟我合作。”邬中胸有成竹地说,“我要立功,首先要跟无产阶级司令部联系上才行;联系上了,还要取得他们的谅解和信任才行。这个事好像简单,办起来并不容易。首先要看准谁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在我们兵团,明显的、可靠的只有一个。”
“谁?陈政委吗?”
“不!陈政委是边沿人物,再过去一步就跟彭其一样了。”
“那是谁呢?”
“江醉章。”
“宣传部的江部长?”
“什么江部长!他很快就不是部长啦!”
“他有些什么背景?”
“你看他的文章,一篇又一篇,每篇都赶在关键的时候发表。要是中央没有人给他打招呼,他能跟得那样紧?现在是文章吃香而不是司令吃香的时候,江醉章将来是了不得的。要是跟他联系上了,就不愁无产阶级司令部对我们不了解啦!这个工作,你要跟我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