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个家庭自从组成以来,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景。夫妻之间,父女之间,历来都是比较平淡的。主要原因在彭其身上,他很忙,从来没有清闲过一天。早些年忙于打仗,近二十年来又忙于部队的建设、训练、战备,他脑子里只能装进去那么多,天伦之乐很难找到空隙往里挤。今天是一个意外的机会,使彭其突然发现了爱情,原来自己身上也有同别人一样的感情!丈夫的感情,父亲的感情,他一样也不缺,甚至以为比任何人都要深沉、强烈。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这不是在今天,而是回到一九五○年去了。那回他过完了自己最后一次指挥陆地战的生活,部队在广东某地驻扎下来,他的纵队司令部设在一个专署所在地的城市。有天从外面回来走进自己的临时卧室,发现有一个女同志抱着一个孩子坐在里面。女同志听见脚步声扭过头来,原来是她!许淑宜也带着一个南下工作队到这里来了,怀里的孩子就是湘湘。那一回本来是可以好好儿地体会一下天伦之乐的,可是不行,彭其马上要开会,许淑宜也立刻要走,当时她的地方工作比彭其的部队工作更忙,更复杂。今天这个意外机会弥补了那一次的不足。那次是在全家欢笑中度过了一个小时,今天是在悲哭中相见,这样,悲欢离合都有了,算是一个完全的家庭了。他抚摩着湘湘的头发,好像这孩子依然只有两岁。他眨巴眼睛望着许淑宜,好像她仍旧是那么年轻。
湘湘重新回到妈妈的身边,手忙脚乱地掏出手绢来擦眼泪,以便把爸爸看得更清楚一些。许淑宜咬住嘴唇,强迫自己不再抽泣,争取能多跟丈夫说两句话,因为不知道会见的时间有多久。彭其则早已像铁汉一样挺立着了,想把力量和信心传导给女儿和妻子。
哭声停止了,一家人都平静下来了,可是,房间里仍有一种控制得很微弱的抽泣声。爸爸以为是妈妈,妈妈以为是女儿,互相一看,谁也没有抽泣。是谁呢?难道出鬼了?彭湘湘首先发现门背后站着一个战士,爸爸和妈妈都转头去看,只见那战士面对墙角低着头在擦眼睛。原来是他!当他进门的时候,这一家三口正在互相望着发痴,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他跟着进来了。
“你们还好吗?”彭其首先开口。
许淑宜点了头,憋住气,然后才沉重地说出话来:“还……好。你呢?”
“我,你看,不是劲板板的吗?我身体很好,吃得,睡得。”
“怎么不写封回信呢?”
“不准写信,不准打电话,不准会客,三不准。”
“爸爸您住在哪里?”湘湘问。
“住在一个招待所,还不错,天天有人陪。今年换了她方,在医院住了几个月。”
“孩子,”许淑宜对湘湘说,“你搬条凳子给爸爸坐呀!”湘湘这才想起来,感到愧疚,忙去抽了一条靠背椅,轻轻放在爸爸的身后,小心翼翼移到不前不后正好合适的地方,颤颤地说:“爸爸,您坐着吧!”
彭其坐下了。
“摔了哪条腿?”许淑宜阿。
“这一条。”彭其抚摩着左腿膝盖说。
“好了吗?”
“好了,完全好了。”
“卷起裤腿给我看看。”
彭其顺从着妻子,将裤腿提上来,卷到膝盖以上。
“你坐过来一点。”许淑宜提出。
彭其又将自己的椅子挪了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