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知道那才是武后的真话。
连百姓都说,当今皇帝是个影子皇帝,只知吃喝玩乐,对世事不闻不问。那是真的,是 文明年和垂拱年间的宫廷现实。问题是我为什么要去管那些令人头疼的国事呢?我母亲喜欢 管,而且她已有治国之癖,那么就让她管吧。我与七哥哲从小手足情深,他被举家放逐均州 之前,母亲容许我与他晤面道别,当然那是隔着囚室窗栏的道别。七哥做了五个月的皇帝, 从万岁爷一夜间沦为庐陵王,他的枯槁的面庞和茫然木讷的表情处处可见这种残酷的打击。 我看见他以嘴咬着袖角在囚室里来回踱步,就像一只受伤的迷途的野兽。七哥扑到窗栏前来 抓住我的手,但被监卒挡开了,七哥以一种绝望的求援的目光望着我,旭轮,帮帮我,他喊 着我幼时的名字,声音沙哑而激奋,别让我去均州那鬼地方,求你开恩把我留在洛阳,要不 去长安也行,千万别把我摔到均州去。我看着那只抓着窗栏的痉挛着的手,一时说不出话 来,只是下意识地摇着头。别拒绝我,你能帮我,七哥几乎喊叫着我的名字,旭轮,旭轮, 你做了皇帝,你下一道赦诏就能把我留在京城。念在多年手足情份上,下诏帮帮我吧。
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的喉咙,我费了很大劲才吐出一些断断续续的字句。不
母后我没有母后七哥当然懂得我的意思,我看见他脸上的一片亢奋之光渐渐复归黯然, 接着他像被利器击中突然跌坐在地上,他拖着头开始低档地哭泣起来,我听见他一边哭一边 申诉着他的委屈和怨愤。为什么这么狠心?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我说把皇位送给岳父有口 无心,只是说说而已,为什么要这样惩治我?七哥李哲痛苦地咬着他的衣袖,他说,旭轮, 你帮我评评这个理,一句意气之语就该担当如此重罪吗?
我说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七哥的悲剧根源不在于那个话柄,在于他对母后的诸种拂 逆,或者说是在于他的那种错误的君临天下的感觉,他以为他是皇帝,他忘了他的帝位也是 纸状的薄物,忘了他的背后有比皇帝更强大的母后。我以惺惺惜惺惺的角度领悟了七哥的悲 剧,但我无法向悲伤过度的七哥道破这一点,我害怕站在旁边的监卒,他们无疑接受了我母 亲的一些使命。母后,母后,她不喜欢我,她恨我,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七哥的哭诉最后 变成一种无可奈何的喃喃自语,他抬起头以泪眼注视着我,旭轮,我此去流放之地,凶多吉 少,有生之年不知是否还能回来,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你。你是仁慈宽厚之人,如能 把帝位坐满二十年,该是我的福音了。我知道他的话里的寓意,心里竟然一阵酸楚,七哥把 他的未来寄望于我,这是他的不幸也是我的不幸,只有我清楚我帮不了他,我无法从母亲手 里解救任何人,甚至包括我自己。我对悲哀的七哥能说什么呢?我说,一路上山高水长,多 多保重吧。惜别之日秋风乍起,有无数枯黄的树叶自空中飞临冷宫别院低矮的屋顶,飒飒有 声,园中闲置多年的秋千架也兀自撞击着宫墙和树干,秋意肃杀,别意凄凉,我突然意识到 洛阳宫里的众多兄弟也像那些树叶纷纷坠落离去,如今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一个人留在茫 茫深宫里,剩下的将是更深的孤寂和更深的恐惧。我送给七哥一支珍藏多年的竹笛,作为临 别赠物,我说,旅途之上,寒灯之下,以笛声排遣心头烦闷。我看见他收下竹笛,放在床榻 上,我不知道七哥是否会像我一样爱惜那支竹笛,但不管如何,我已经做了我想做的事,让 我的竹笛陪七哥走上贬逐之路。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
那支竹笛是多年前诗人王勃给我的赠物,当我把它从箱中取出转赠庐陵王时,我的宫廷 生活中的最美好的一部分也将变成虚无的回忆了。我不想掩饰我与王勃的一段刻骨铭心的友 情,人们总是在猜测两个形影不离的男子的关系,猜测他们在床帏之后会干什么样的古怪勾 当,但是我可以向列祖列宗发誓,当我和王勃从前抵足而眠时,我们只是谈天说地背诵诗 文,或者听风听雨,别的什么也没做,我们不会做古怪的后庭鸳鸯之事,因为我不是深谙此 道的六哥李贤,而王勃更不是那个下贱的奴才赵道生。王勃少年时代诗名远扬,我喜欢他诗 作里那种清奇悠远的境界和天然不羁的词句,我第一次读到王勃的诗就击节称叹。当时的东 宫学者们对我说,既然相王如此酷爱王勃,何不让他进宫陪相王读书?我说,这个人肯定心 高气盛,只怕请不来他。东宫学者们说,小小王勃,怎敢违抗皇命?何况王勃的父兄都在朝 廷任官,如此好事于他们该是求之不得。是王勃的哥哥吏部侍郎王把他领到宫中来的,初见 王勃,我惊异于一种诗人合一的奇迹,他的清峻之相和淡然超拔的神情使我顿生敬慕之心。 王说,我这位兄弟性情狂妄不羁,常有自命不凡的言语,如今侍奉相王读书作诗,凡有冒犯 之处,相王尽管严厉责罚。
我听见王勃在旁边郎声一笑,既是陪读陪吟,没有功爵蝇利之争,我怎么会冒犯相王大 人呢?
王斥责王勃道,堂堂皇地相王府中,轮不到你来卖弄口舌。我注视着王氏兄弟,一个古 板世故,一个轻松灵动,我喜欢的当然是诗人王勃。王勃客居宫中时斗鸡游戏风靡于王公贵 族之中,与我一样,王勃也非常着迷于这种游戏,唯一不同的是我的迷恋是出于深宫中的寂 寞无聊,王勃却恰恰喜欢斗鸡的胜负之果,他告诉我看鸡斗与看人斗有相仿的感觉,一样地 以饮血落败告终,一样地惨烈而壮观。那时候我养了八只雄鸡,有的是王勃从宫外精心挑选 来的,王勃当时曾为八只雄鸡各赋七律或五绝,可惜是即兴吟成没作记载,他最得意的是一 只叫虎头的雄鸡,我也渐渐爱屋及乌地视它为第一宠禽。
七哥周玉哲拥有的雄鸡足有三十只之多,他的府邸也因此被母后斥之为鸡府,七哥无可 非议地成为宫中的斗鸡王,但是他的所有雄鸡最后都被我的虎头斗败了。
这该归功于王勃,是王勃亲自喂养虎头的,他有一种秘不外传的饲料,每天早晨将谷子 在烈酒里拌过后喂鸡,请想像一只饮酒的鸡在撕斗中是如何疯狂善战,这当然是王勃后来告 诉我的。我记得七哥摔死他的最后一只宠鸡拂袖而去的愠羞之态,七哥是个计较胜负的人, 他恨死了王勃,我为此有点不安,但王勃看着七哥悻悻远去的背影,看着地上五脏涂地的那 只败鸡,突然狂笑起来,他把虎头抱在胸前肆无忌惮地笑,其奔放无邪的快乐感染了在场的 每一个人。就是那天早晨,在遍地鸡毛的东宫草地上,王勃斗鸡之兴未散,他对我说,相 王,我有文章在口舌之间,不吐不快。我说,必是美文佳构,那就让人备纸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