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仆射文昌右相太后武照一再向中书令裴炎解释她作出诸项改弦易帜决定的原因,我不 喜欢那种赭红色,我也讨厌户部刑部这些死板乏味的名称,武后说,把它们改成我喜欢的颜 色,我喜欢的名称,你不会认为我是在炫耀文采吧?
不,太后饱读诗书文采斐然,又何须借皇旗之色炫耀呢?你不会认为我是忽发异想吧?
即使是太后的忽发异想,也无妨朝政社稷的大局,这只是区区小事。那么你是不是认为 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借改皇旗之色以图他志呢?不,裴炎斟词酌句道,微臣不敢作此猜 断,太后辅助朝政功德无量,宫内宫外一片盛誉,如果有人对太后之志妄有非议,或许只是 意指太后包揽政事不利于今上日后的树碑立传吧。今上?武后莞尔一笑,她说,旭轮只是个 温厚软弱的孩子而已,我若放弃辅政之权,恰恰遂了乱臣贼子的心愿。裴炎看见武后的狭长 而明亮的眼睛闪烁着一片奇怪的金黄色,那是这个妇人一生酷爱的颜色,那也是刺眼的令人 眩晕的颜色,裴炎当时的感觉更为奇怪,他似乎看见武后的一双眼睛里生长出两面美丽的皇 旗,那是她的旗帜,也是大唐皇宫中触目皆是的旗帜,这个妇人已经改变的人事不计其数, 譬如他自己,她使他从侍中之职一跃而为权倾朝野的中书令,如今她将他的官职易名为内 史,我现在是内史裴炎了,裴炎出宫的时候对侍卫们说,你们知道什么是内史吗?内史就是 内宫使者太后之臣,可是天知道内史会不会再成外史,外史又会不会一变而为阶下苦囚呢?
裴炎对于他一帆风顺的仕途时有忧患,对于武后的效忠和源于义理的良知也像一对冤家 精灵在他心中撕打喧闹,裴炎常常夜不成寐,人就瘦如风中老树。有一天裴炎在家中醉酒一 哭,他用鞋掌扇打自己的耳光说,裴炎,你是一条狗,做谁的狗不行,为什么非要做一个老 妇人的狗?裴炎的夫人朱氏急步趋前捂住他的嘴,裴炎说,不要来捂我的嘴,我就是烂醉如 泥不敢说的话还是不敢说。仕途沉浮全凭三寸之舌,杀身之祸却也是祸从口出,难道我裴炎 不懂个中奥妙吗?裴炎突然悲从中来,可是说与不说还不是一个结局吗?裴炎呜咽着说,我 知道我这个内史快要遭祸了,我知道那个妇人就要把我弃置路野另觅敲锣开道的人了。
这年七月内史裴炎看着武后的侄子武承嗣从礼部尚书升为太常卿,挤入宰相的行列,从 前为裴炎所不屑的纨绔子弟如今与他平起平坐,在朝殿之上共议国政。裴炎有如骨鲠在喉。 两个月后武承嗣上奏请求建立武氏七庙以追尊武氏祖宗,裴炎忍不住当场发出冷笑之声,但 是金銮殿上的武后对侄儿的奏请却掩不住赞赏之色,裴炎听见武后慨然应允的声音,血便往 头顶冲去,脚步就不顾一切地趋近了武后。裴炎说,太后身为大唐国母,理应唯天下之任为 己任,如今国库空缺,动用人财物力修建武氏宗庙似有种种不妥之弊,请太后借鉴汉朝吕后 前车之辙三思而行。
裴卿让我借吕后之鉴是什么意思?武后目光炯炯地逼视着裴炎说,难道我会像吕后那样 滥施专权于家门血亲不顾江山安危吗?承嗣之奏只是建庙以祭祖尊宗。对于我也是行孝悌之 道,都在礼仪之中,不知裴卿之言用意何在?微臣别无它意,裴炎说,只是觉得七座宗庙一 旦动工费钱费力,国库空缺之际朝廷大兴土木,朝吏百姓们恐怕会心有怨言。不是朝吏百姓 心有怨言,是裴卿心有怨言吧?武后朗声一笑道,裴卿为国计民生着想,我并不怪罪,但是 武氏七庙是要修建的,修庙所需的银子不会动用国库,我追尊武门祖宗自然要绵尽毕生积 蓄,众卿不必为此疑惑。内史裴炎终于哑口无言,他注意到武承嗣嘴角上那抹讥讽或得意的 微笑,它提醒裴炎这番较量以他的失败而告终了,就像他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辉煌仕 途,如今日渐黯淡,大唐天下仍然为武后的紫檀木球随意捻转,而臣子们手中的权柄却像来 去匆匆的燕鸥,随多变的季节南移北迁。裴炎那天离开朝殿时步履沉重,他看见武承嗣几乎 以挑衅的姿态一边走一边朝他侧目而视,裴炎枯瘦的脸先是涨得通红,继而又气得煞白,一 人得道鸡犬升天?小人得志便猖狂?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裴炎愤怒而又失望,他想修武氏 宗庙毕竟是小事,武后五代祖先尽数追尊为王公王妃也无妨大局,问题的症结在于洛阳宫内 外的那些活着的武姓家族,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他们快要动手了吗?
七月彗星的凶光或许预示了九月的李敬业之乱。那个旧唐名吏李世的孙子继承了祖父英 国公的爵位,却在郁郁不得志的窘境中纠集了一群下级官吏举起了造反大旗。叛军之火在南 方的扬州府燃起,很快就如日中天。李敬业施计打开了扬州府的军械库取出盔甲和武器,也 打开了监狱的牢门将囚犯们召至麾下,十天之内募集了九万大军。反对太后垄断朝政或者还 政于庐陵王李哲是这次反乱的口号,但是从扬州到长安,人们更加急于一睹的是诗人骆宾王 写的《为李敬业讨武照檄》: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 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入门见
,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
翟,陷吾君于聚尘。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 鸩母,人神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爬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 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呜呼!霍子盂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 龙帝后,识夏庭之遽衰。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 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 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南连百越,北尽山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 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 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公等或居汉 地,或叶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坏之土未干, 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其立勤王之勋,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 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城中,竟是谁 家之天下。